毕竟这是一件事关战局的大事。加之面对的是一个性情暴戾、嗜好杀人的项羽,章邯不得不考虑到部属的退路。
司马欣见章邯面露忧色,又问道:“老将军还有何顾虑?”
章邯眉头皱了皱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项羽性格暴躁,加之范增老谋深算,我担心遭遇埋伏。故而……”
司马欣截住了章邯的话头道:“老将军放心,末将回去后,立即命人暗中埋伏于洹水南之蒿草丛中,以应不测。”
犹如一石入水,激起层层心波,一整个下午,章邯都神不守舍,一会儿朝营门外看,一会儿又拿起司马欣转来的朝廷敕命反复浏览。眼看日沉西海,暮色降临,他只是草草地用了一些晚饭,就依旧坐在大帐中发呆。
“老夫想静一静,非紧急军情,勿扰。”章邯交代完从事中郎,就拉了幔帐。
他的思绪拉得非常久远。二世元年九月,当他立马骊山脚下,检阅数十万换上戎装的刑徒时,是多么踌躇满志。诛周文,灭张楚,殒项梁,可谓捷报频传。三年风餐露宿,卧冰伴霜,征尘满肩,他一心想的就是再铸大秦一统江山,像王翦那样青史留名。现在他终于明白,时移事易,今非昔比。他没有王翦得遇始皇那样的幸运,二世昏庸,赵高篡政,对为国效命的将军来说意味着战非所值。他不敢想象,回到咸阳将会遭受怎样的刑狱之苦。
他的思绪沉重。是的,所有的事与愿违都源于赵高。他至今记得,在前往骊山集结刑徒的前一夜,李斯带着酒酿到了他的府邸,两人煮酒对饮,推杯换盏之际,都对发生在大泽乡的事表示了深深的忧虑。那时,他们的见识是何等的一致。可后来,他从章平口中得知,义军所过之处,百姓箪壶食浆的情景后,他沉默了。当京城传来李斯一门被斩的消息后,他虽然喝住章平关于赵高篡权的疑虑,但心底却不断问自己究竟为谁而战。
从主战到投降,这一步多么不易。从此他将成为贰臣,尤其是还要牵涉二老妻子。父亲已年过八旬,当年他被朝廷任命为少府时,父亲就叮嘱他为臣之道,当以殷之伊尹、周之太公、秦之商君为楷模,上则尊君,下能爱民。尤其是守府库,必得出于私门,入于公门,心无旁骛。出征前,父亲还将章平引到面前,要他护卫自己为要。而他现今却违背老人家的心愿,在前方与敌军媾和。
“父亲,请恕孩儿不孝!”章邯再也忍受不了情感的折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章邯提出,三日后在殷墟当面交将军印绶于上将军。”陈余一回到军营,就向项羽禀报了与章邯约谈的结果。
“章邯还有何要求?”项羽看了一眼身边的范增。
“章邯所挂怀者,乃上将军能否言信行果,践行事前所议之诺。”
闻言,项羽便有些不高兴,面露讥色:“败军之将,何谈践诺?”
“上将军慎思!”范增总会在要紧关头出面,他捋了捋胡须,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彩,“章邯者,秦军之主将也。今章邯一降,上将军若待若上宾,明日将有千百章邯效之,如此,则我军不动刀兵,入关指日可待矣!”
“亚父言之有理!”项羽一点即透地说道,“籍洗耳恭听。”
范增撩了撩衣袖,又看了看陈余道:“反之,若我军言而无信,则必为秦将畏惧,转而降刘,抑或合纵为战,孰轻孰重,将军不难明察。老夫线人报说,刘季近日已说降南阳郡守吕齮,先我一步,不可不警觉。”
“就依亚父。”项羽站起来,在帐里踱着步子,“许诺奏明怀王,封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上将军。待灭秦后,再事封赏。”
范增的思绪并没有停止,他接着又提出一个问题:“秦军乃虎狼之师,章邯乃名将,为防万一,可命桓楚、英布在殷墟两侧埋伏,以防万一。”
项羽笑道:“此事我早已料到,已命桓将军先行进驻安阳,倘若彼心怀不测,将聚而歼之。”
这一招陈余的确没有想到,看着项羽韬略在胸的样子,他忙在一旁赞道:“还是上将军深谋远虑。”但很快他就觉得尴尬,因为项羽并没有搭话,却表现出一缕极不易觉察的轻慢。
众人散后,项羽并没有停在帐中,而是径直奔向了健妇营,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虞姬。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两个人须臾不可离开,一个是范增,一个就是美丽而善解人意的虞姬。
……
三天后,以项羽为首,范增陪同的一方与以章邯为首,司马欣陪同的一方在殷墟以南的地方会面了。不管暗地怎样剑拔弩张,为了表示诚意,双方都只带了十数名侍卫,而且在身后数十丈远的地方跟着。只是项羽一方多了仪仗方阵,以壮军威。
项羽一身黑色盔甲,衬一件褐色战袍,骑着那匹陪同他从会稽打到漳水的乌骓马,旁边有两名侍卫,为他扛着长戟,还有一名着朝服的主簿跟着。昨晚,范增曾劝他换上朝服,以彰显楚国上将军的雅健,但被他拒绝了,说自己本来就是马上取天下的将军,不需要“雅健”,那章邯本就是败军之将,为何还要照顾彼等感受?不仅如此,他还要范增也换上盔甲。范增笑说他本就不是武将,穿起甲胄,反而弄巧成拙,倒是朝服显得庄重些。项羽自然不能强求,只好随他去了。
到了相距三丈的地方,项羽和范增勒马止步,这是受降者的姿态。章邯和司马欣当然明白这些,双双下马,手捧将军印信,缓步来到项羽面前,躬身施礼,然后将印信举过头顶,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请楚国上将军接印。”
项羽严肃地接过印信,转身交给身边的范增,范增又转交给身边的主簿。
章邯随之将司马欣介绍给项羽,司马欣很得体地向之行了大礼,相比于章邯,他倒没有那么沉重。
“我已飞报怀王,封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上将军。其所部为先行军,不日即西进咸阳,共诛暴秦。”项羽眉毛悠悠颤动,从章邯的眼里看到了浊重的泪水,多少有些不解,“今日乃君我大喜,将军为何伤感?”
章邯哽咽地说道:“赵高老贼为逼下官与楚军为战,将下官及长史、都尉三家近千口人擒拿至咸阳城中,至今不知生死。”
司马欣将军册递给范增,范增大体浏览一遍,乃知尚有二十万众,心中便有了担心,若这二十万人万一哗变,岂非祸事?不过此时此刻,他将这一切藏进心底,一脸和悦地说道:“有了这二十万人,大楚如虎添翼,入关指日可待。”
“二十万人?”这个数字强烈地震撼了在一旁与章邯叙话的项羽,他立时便有了与范增一样的心思。不过,在这受降的时刻,一切都被和解淹没。范增不失时机地在前面引路,项羽与章邯一起来到仪仗方阵前。但见斧钺林立,刀剑闪光,战车列阵,群马昂首,旗如蒸云,声似洪涛:“上将军威武!”
“上将军威武!”
声浪在殷墟残墙断壁间**起阵阵回音。项羽催马来到仪仗前,向将士挥手致意。这情景让章邯的情感更加复杂,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项羽醉了,在受降之后庆功宴上,他喝了个酩酊大醉。此刻他趁着酒意,踏着八月融融的月光,到健妇营来看虞姬了。他想象这个时刻,虞姬将会以怎样的欢悦迎接他的到来,他满脑子都是虞姬窈窕的身影和娇媚的眼神,忽然觉得繁忙的战事该是多么残酷,一次又一次地剥夺了他与虞姬独处和缠绵的机会。他踉踉跄跄,远远地瞧见一位女校尉率领女兵们巡营,觉得那女校尉与虞姬很像,便喊道:“虞姬!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