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收回目光,问撑船的艄公距离南郑还有多少路程。
艄公回道:“快了,再有半个时辰,赶日落西山之际,就可以到南郑城下。”
张良“哦”了一声,却没有挪动身子,他此刻又想起了镇守南郑的雍齿。这位早年起事就不服刘邦的沛县人,曾出尔反尔。因此,萧何来荥阳拜见刘邦时,谏言让张良借议和之后空隙到汉中巡查一番。
张良又问艄公:“老丈可知驻守南郑的将军雍齿么?”
“先生问这干什么?”艄公怔了一下,目光中就多了警惕的神色。
张良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张不疑,淡淡一笑道:“在下乃一商贾,听说南郑物产甚丰,因此想着货易到他处,赚个利钱。故而打听一下当地官吏,以图进出方便。”
“那个年轻人,也是随先生的?”
“不瞒船家,此乃本店伙计,随在下出来采货。”
“老汉就在这江上往复来去,为人载货。只听说这位雍将军声望甚高,百姓呼之为‘郑王’。”船家心中的警觉渐渐淡去。
“哦,有这等事?那百姓可知这里是汉国国都么?”
船家长叹一声道:“开始的时候,百姓倒是听过汉王之名。可近来,郑王之名便传开了。”
张良没有再问下去,他的心境愈益复杂了。雍齿是否自封郑王尚待细查,可他不宣示汉王之恩威却是不虚的。这样想着,太阳已落在了西山山头,橘红色的光芒照得江水呈现出酱紫的细浪。艄公提醒道:“客官,南郑到了。上了岸,朝南走就是南郑城。”
张良谢过船家,付了船费,上岸后低声对张不疑道:“召集人众到南郑城外密林中集结。”
一干人踏着沉沉暮色,到了南郑北门外的一处小树林边,张良吩咐侍卫们道:“我此行是奉汉王之命探视雍将军,你等皆听命于不疑,明白么?”
“明白!”大家齐声回答。
张良把儿子拉到一边道:“你虽思母心切,可王命在身,你当与侍卫们一同住传舍之中,随时听命。”
张不疑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严厉的目光,立时从喉咙里蹦出了两个字:“遵命!”
张良一行乘船从汉水逆流而上的消息,早在前两日就由沿江巡查的校尉禀报雍齿了。听闻这个消息,他那颗逍遥了几年的心骤然变得纷乱了。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刘邦离开南郑时将国都安危托付给自己的情景。几年来,刘邦忙于与项羽争锋中原,很少回南郑。汉三年,为调动龙且军南下,刘邦因出武关而回过一次南郑,但也只是过路而已。雍齿出城十里,为刘邦送行。没有拘束和战事纷扰,他乐得其职。
刘邦这次也令他在境内推行十五税一,与民休息。雍齿虽然口头答应了,但内心却不以为然。出身豪族的他觉得百姓缴纳税赋,乃天经地义之举。刘邦一走,他就故态复萌,要求各县依然沿袭秦制。
“天高皇帝远,这深山大涧,有几人知道外面的情景?”看着县府上报的算计图册,雍齿很是得意,“汉王远在中原,岂能顾及此等事情。”
他用这些钱,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将军府,养了数名女妾在后院,俨然一方诸侯。
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前不久,从山外来了一位叫武涉的谋士,带着项羽的诏命来见他了。
这是武涉第二次奉命出使。他主动请缨来南郑,就是要回报项氏的知遇之恩。当他以左史之职作为使者,走进雍齿的将军府时,便为这府邸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曲径通幽、茂林修竹,以及侍女成群而吃惊。
武涉带来了项羽的诏命,封雍齿为郑王,武涉十分了解雍齿的过去,言辞直抵他心底的软处:“刘季是什么人,不过赌场无赖耳。将军又是何人?沛县豪族,凭什么刘季称汉王,而将军要屈居于其麾下呢?霸王素闻将军大名,钦佩有加,愿将军三思。”
这些话刚从武涉口中说出时,雍齿还本能地有所警惕,但也没有多少反感。武涉是下定决心要说服雍齿归项的,他见状也并不急于逼雍齿做出选择,而是每日向他讲述项羽如何宽待臣下、如何修好诸侯的故事。这些,有些雍齿早有所闻,有些则是第一次听到。尤其是听了项羽亲为龙且扶灵之后,他感动了:“毕竟弃汉归楚,不是一件小事,容我思虑之后再做抉择。”
就这样,武涉在南郑城中住下来了。他不但每日陪着雍齿饮酒对弈,而且向他谏言在境内各县轻徭薄赋,获取民心。前些日子,雍齿向各县发去文书,从当年秋季开始,推行十五税一。消息传出,百姓纷纷称道雍齿开明,郑王之名就这样传开了。
就在武涉滞留南郑的日子里,张良到了。雍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武涉从传舍搬出来,搬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宅院里。并且告诉他,张良在南郑期间,千万不要走动。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武涉怎么可能隐而不现呢?
月亮从东山上冉冉升起的时候,张良一行来到雍齿的将军府前。在门口值守的校尉看了张良的门籍之后,忙进去禀报。不一刻,雍齿便率领麾下几名校尉出来迎接了。隔着老远,雍齿便热情地打招呼:“不知军师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张良不卑不亢道:“是下官未能及时通报,将军何罪之有?”
雍齿看着张良身后的年轻校尉问道:“这位少年……”
“此乃犬子张不疑,奉汉王之命护卫下官一路来此。”接着,张良向后招招手,但见侍卫从车子上抬下几个箱子,“汉王念及将军镇守国都,功勋劳卓,特赐金千斤,绢帛百匹,以为犒军之用。后面的车子上,还有酒酿。”
“哎!”雍齿不无感慨地说道,“大战不断,汉王犹记着末将,不胜感激。”
张良毫不含糊地纠正道:“此地乃汉都,将军乃汉臣,大王岂能不牵挂?”
雍齿顿觉自己口失,连忙回道:“军师所言有理,是末将措辞不当。”
“汉王不仅对国都魂牵梦萦,且有谕意给予将军。”张良趁机递上刘邦的谕意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