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僚走出大殿,喧哗的脚步渐渐远去,刘邦示意张良、夏侯婴和陈平落座说话,并要春熙把书札拿给张良看。张良认真地看了一遍,觉得这个口供措辞严密,毫无雕饰,显然是出自人犯之口,便合上书札道:“这个王屠户臣知道,早年曾羞辱重言。重言受封楚王后,不计前嫌,招他为中尉,专事下邳城坊。”
夏侯婴接着道:“据重言说,此人乃淮阴一霸,他之所以任其为中尉,也是要将他置于约束之下。其人恃权弄威,受重言责备,怀恨在心,故而诬告重言谋反。臣以为既然真相大白,就该平反……”
张良点点头道:“太仆所言甚是,如此方能显陛下瀚海之量。重言闻之,亦当谢陛下之恩。”
“爱卿以为呢?”刘邦将目光转向陈平。
在张良与夏侯婴说话的时候,陈平分析着每一个人的陈奏。现在看来,判定韩信谋反,证据显然不足。可在他看来,韩信私下容留钟离眛的举止也是不可原谅的。更有甚者,异姓王尾大不掉,当初册封也是情非得已,现在有了机会,又怎么能够放虎归山呢?
见皇上征询自己的意见,陈平就直言道:“两位大人所言,臣深以为是。说楚王谋反,证据不足,应由御史大夫甄别。不过,臣以为楚王既已被陛下带回洛阳,若再回下邳,必然遭人非议。且楚王策出无方,思入神契,不如就留在陛下身边早晚赞画军务,也是人尽其才。”
陈平说完,看了看在座的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大殿里静极了。
其实,对陈平所奏最为共鸣的要算张良。他目睹了韩信当年要挟封王的经历,而且始终认为由齐王改封楚王,亦非刘邦所愿。现在趁机削权,正当其时。不过张良想得更远一些。他起身来到刘邦面前道:“户牖侯所言,甚为有理。臣也以为楚地千里,物产富庶,当以刘氏宗亲王之。臣觉得以淮东五十三县立陛下从兄刘贾为荆王,以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立陛下弟刘交为楚王。如此,楚地一分为二,有益于朝廷,请陛下圣裁。”
闻言,夏侯婴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叹张良和陈平看事总是比别人远一步。这些麻烦事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总是如雾里看花。如今,经张良一点拨,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他立即合掌击节道:“二位说到下官心里去了。臣建议以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陛下二兄刘喜为代王。”
“如此,在南北东西皆有刘氏镇守,何愁大汉不能永固?”张良大赞道。
国政就是这样,许多难题就在君臣叙话中迎刃而解了。张良在任何时候都会缜密考虑刘邦为难或忽视的环节,在提出将楚国一分为二后,他顺理成章就把如何处置韩信的问题提了出来:“既然是王屠户诬陷韩信,那么就得给他一个交代。”
对此,陈平似乎早有谋略在胸,上前一步道:“臣方才已谏言陛下,重言既然功不世出,略不再见,何不让他留在陛下身边早晚赞画军务,正乃用其所长也。”
刘邦就喜欢张良和陈平相互补正,立即回应道:“二位爱卿所言有道理,重言功高劳卓,也该成家立业了。留在京城,这一切都不难解决。只是……”
“解铃尚需系铃人,此事还请陛下当面对重言将军说。一则有平反之意,二则以示陛下宽怀之量。”张良接道。
“言之有理,此事就由朕谕意重言。”刘邦想了想,又对夏侯婴道,“太仆与重言素来交好,不妨随朕见见。”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夏侯婴心想这刘邦也真是聪明,此事若是陈平在场,定是尴尬。韩信是什么人?是刘邦亲论的三杰之一,岂能猜不透这事出自陈平之口。而他夏侯婴就不同了,他是韩信的救命恩人。收拾残局,只能由他上了。因此,当刘邦点将的时候,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几天以后,岁次进入正月的一天,刘邦在洛阳南宫召见了韩信。自然,人是夏侯婴到监狱去请的。
走出监狱那一刻,韩信抬头望了望初春的太阳,本能地闭上了眼。夏侯婴紧走两步,上前握着韩信的手道:“大王受苦了。”
韩信没有回答,只是回了夏侯婴一个笑。平心而论,他在狱中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可短短数十天过去,他明显地瘦了,眉目间露出些许疲惫。夏侯婴之所以称韩信为大王,一是因为刘邦还没有宣布削藩;二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他唯一能给予抚慰就是:“陛下在南宫等候多时了。”
在前往大殿的途中,夏侯婴告诉韩信,是冯敬审得王屠户的口供才使得他得以昭雪。韩信感于冯敬的中直和真诚,感喟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回到下邳,我定要重赏太尉,并请陛下封赐。如此忠贞之士,乃大汉福祉。”
夏侯婴没有接韩信的话,只是报以微笑。
不一会儿,车驾已停在南宫司马门外。下车后,夏侯婴用胳膊碰了碰韩信小声交代:“毕竟有误解,待会儿见了陛下,大王言语谨慎些。”
韩信当然明白夏侯婴的用心。虽说自己是楚王,可仍处于臣下之位,举止一定要有分寸。特别是这次风波,他和刘邦之间已有了难以言表的裂痕。在韩信的记忆中,被刘邦副车载回洛阳,对他的伤害远非**之辱所能相比。然而,从屈辱走向人生巅峰的韩信已将之视作人生旅程上的一次浪花。他放慢脚步,调整心态,希望能以平静的心情接受。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越接近大殿,他的心就越是纠结。从进殿的那一刻起,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刘邦。
“臣韩信拜见陛下。”韩信大礼参拜。
“重言平身,赐座。”刘邦写在脸上、贯穿在话里、表现在手势上的都是亲切和温暖,他没有用“楚王”这个字眼,而选择他的“字”开启谈话。
韩信来不及多想,黄门已将坐团送到面前。他施了一礼,在夏侯婴对面坐了下来。
“现在看来是有人诬告,朕误解重言了。不过也是你举止不慎,怎可容留钟离眛呢?私情大于国法,公之过也,致授人柄实。”刘邦以这样的话开场。
韩信拱手道:“臣蒙陛下恩宠,先拜大将军,继之封为齐王。臣每思及此,铭感肺腑,唯有忠于汉室,何敢生谋叛之心。”
“这个朕知道。”刘邦说着,把话题转到削藩上,“大汉初立,内需安定,外需御敌。朕欲留重言在身边赞画军务,早晚请教一二,爱卿勿多虑。”
韩信双目痴呆地看着刘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以为皇上充其量是削地减郡,或是安排一位心腹为相,谁知刘邦竟然连楚王的封赐也收了回去。在沉默了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是为什么?”
“爱卿何须再问,卿比朕清楚。”
韩信转脸去看夏侯婴,多希望他能在刘邦面前谏言放自己归去,可他得到的却是苦口婆心的劝慰。夏侯婴任何时候都不失长者的从容,他撩了撩衣袖道:“我记得在沛县时,常与丞相有人臣之论。丞相引荀卿的话说,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逆命而利君谓之忠,逆命而不利君谓之篡。大将军一世英明,就不用我提了。方今天下,人心思定。既然朝廷已决定留你在陛下身边,你何妨顺命而为之,将来必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滕公……”
“大将军……”夏侯婴一边说,一边向外指了指。
韩信朝外看去,就见曹窋率领禁卫严阵以待,只要刘邦一声令下,立即就会冲进来。韩信终于读懂了刘邦的用心,虽说和颜悦色,可从他的瞳仁中散发出来却是刀光剑影。福与祸,生与死,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臣谨遵圣命,愿伺候在陛下左右。”韩信起身来到刘邦面前跪下,头深深地伏地。
“重言果然深谙大局,来人。”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
春熙不失时机地站在了刘邦面前,尖着嗓子念道:“诏曰:兹封大将军韩信为淮阴侯。”
韩信再次伏地道:“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