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食其正欲词锋相对,却不意项伯笑嘻嘻地从一边过来了,一手举杯一手拉着项羽道:“既是新婚大喜,就该忘却不快,君臣恭贺,何须争口舌高低,传将出去,贻笑天下。”
这话冲淡了紧张气氛,项羽觉得数日来叔父就这句话最顺耳,便向郦食其道:“寡人素怀仁爱之心,汉王常怀容人之量,此乃我二人结拜之故,寡人岂能生出亲痛仇快之念?”
郦食其急忙以礼相还,他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想来项羽不至于自食其言,出尔反尔。他总算不辱使命,可以回关中复命了。但他没有忘记在主宾席上坐着的另外一个人,这就是接替项羽为上将军的桓楚。他早已知道桓楚与虞娘的故事,因此很热情地祝福他们终成眷属。
习惯于马上征战的桓楚不习惯于这种场面,他总是少言寡语的,轻轻举起手中的酒觥向郦食其还礼:“请先生转致汉王,末将祈愿他康寿之福。”
郦食其本来还想与他多聊些军营之事,但他很快从桓楚的目光中读出警惕和拒绝,便仅仅履行了场面上的礼仪,将所要表达的藏在心底了。
从范增身边走过的时候,郦食其的衣袖带起的风吹起范增花白的胡须,一种冷飕飕的感觉直蹿心底。范增的老眼顿时蒙上了两团冰冷的云,心中大骂郦食其伶牙俐齿,埋怨项伯不识时务,更对项羽以礼待之百般遗憾。
“哼!老夫不信,打了黑牛,黄牛置若无事。”范增蹒跚步履来到宴厅门口,对在门口值守的侍卫耳语了几句,这才怏怏回到本座,悠闲地饮起酒来。
不一会儿,一群侍者手捧一个黑漆雕花方盘,上面置一金碗,里面盛了很细腻的肉羹,小心翼翼地放在每个人面前。范增起身,用目光扫视全场的宾客,带着几分神秘道:“诸位,方才呈送到面前的是今日宴席最重要的一道菜——养颜延年肉羹。后厨禀报老夫,此羹从前日夜间开始文火熬制,内加燕窝、鲍翅等十数种肉料,食之爽滑可口,有益寿延年、滋阴补阳之效。老夫代大王盛情邀诸位一同食之。”
顿时,宴厅内一阵筷箸响动,从喉结处发出贪婪的“唏溜”声,接着又是一阵哗然,各诸侯国使节纷纷交头接耳,极言肉羹之妙。就在这时,范增又说话了:“诸位一定猜不到,此羹中会有一样绝世食材,那就是……”范增说到这里有意刹住了话头,他要看看这些各怀心事的使者对自己接下来的话怀着怎样的期待。他发现诸侯使者们纷纷身子前倾,脖子伸得老长,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他特地将目光投向郦食其的座位,却没有从他脸上发现任何惊奇的情绪。他不免有些失望,继续道,“诸位,方才诸位饮下的是一位老人的身骨烹制的肉羹。”
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嘈杂声从边缘渐渐向宴会中心集聚:
“果真如此么,岂非形同禽兽?”
“此时奉上人肉羹,逆天之行啊!”
范增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再度提高声音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逆贼王陵之母。老妪竟敢抗拒大王旨意,拒说其子归附,老夫遵大王之命将其烹之于鼎,与诸位分食。”
范增说完这些,即转脸去看项羽的座位,却发现他和桓楚不知什么时候退席了。而项伯五内翻腾,趴在案上“哇哇”吐个不停。虞子期一开始还矜持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恶心,捂着腹部向外跑去,没走几步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全场的呕吐声此起彼伏,昏天黑地。再好的佳肴美味,吐出来就是一堆污秽之物,腥臭难闻;再看看各国使节,横挺竖卧,翻肠倒肚,脸色蜡黄,歪七竖八。范增仰天大笑,转身离去……
项羽奔向暖阁,虞子期就从后面追来了,他生怕虞姬知道了真相承受不了。他一边搀扶深醉的项羽,一边问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从此之后,诸侯国如何看待西楚?”
项羽眯着一双醉眼,嘿嘿笑道:“逆寡人旨意者,罪同王陵耳。”
虞姬看见虞子期扶项羽进了暖阁,道:“兄长且去歇息,妾伺候大王就是。”兄长一走,虞姬的杏眼就睁得老大,厉声问道:“今日妾身婚嫁,却用人烹制肉羹,想必有一日大王也要烹虞姬乎?”
项羽没有回答,虞姬回眸看去,他已呼呼大睡。虞姬独自坐在烛影里,想着这一天的经历,暗自淌下无以名状的泪水……
不久,义帝熊心不明不白地被杀在郴县穷泉旁,而王陵的母亲因为抗逆项羽之命而被烹肉羹这两件事情,迅速借助各国使节的利口扩散开来,一时诸侯震恐,人人自危。
牛良率部从析县归来,向刘邦陈奏了王陵母亲被掳的消息,自责没有完成接汉王家小来关中的任务。刘邦并不怪罪,反而夸赞他临机处置有节:“若用王将军之母换取寡人家小团聚,绝不为也!”
刘邦相信,随着战事的进展,他和家人总有团聚的一天。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把眼前的每一件事情做好,绝不给项羽可乘之隙。
此时,刘邦正全神贯注地阅看灌婴从栎阳发回来的战报——
臣自奉命东进栎阳后,一路士奋将勇,径行直遂,取栎阳若阪上走丸也。我军所过之处,无扰百姓,军纪严明,仁义之师,妇孺皆知。
刘邦禁不住拍案叫好:“灌婴神勇,果然不负寡人所望。”
看到此处,再接下去,他就发现令人兴奋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郦商领军北上,战章部将于焉氏,破周类军于旬邑,战苏驵军于泥阳,三战皆捷,平定了北地和上郡;丁复、朱轸部大破高奴,董翳弃城败走;靳歙平步下西县,平上邽,一路气决泉达,无所凝滞。
放下战报,刘邦对在外值守的曹窋喊了一声:“拿酒来。”
曹窋应一声“诺”,不大一会儿,就见两名侍卫抬着一个小鼎锅进来,里面盛了米酒,军厨又上了一盘椒盐狗肉。刘邦拿起一块狗肉,边嚼边问曹窋:“比之樊家狗肉如何?”
曹窋笑了笑,回道:“此事大王还是请樊将军回答吧!”
刘邦觉得这曹窋真是机灵,他的答案就在这句话里,显然不认为这肉有多好吃。正要继续询问,曹窋见没有旁人,便道:“大王,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刘邦口里含着狗肉,又喝了一口酒,伸着脖子咽下去,这才抬头道:“有话就说,该像你爹才是。”
曹窋于是整了整身上的盔甲道:“过了今年,微臣已二十一岁了……”
话还没有说完,刘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打断道:“想带兵打仗?这个寡人得问问韩大将军,还要问问你爹。不过,依寡人观之,你倒可以一试。”
这后半句话才是曹窋最爱听的,他忙单膝跪地谢过,兴冲冲地到帐外值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