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谈得很顺利,也都很高兴,郜永宽临时起议,对程学启说道:“程将军,小弟有个奢望,请将军答允。”
程学启禁不住皱皱眉头,以为郜永宽又有什么额外要求,便问道:“郜老弟还有何不放心?”
“投了官军,就是一家人了。今后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少不得磕磕绊绊,我和兄弟们举目无亲,心里实在没底。”郜永宽冲着程学启抱抱拳说,“我斗胆请将军答应,我和弟兄们与将军来个桃园三结义,一来成全兄弟情义,二来我和兄弟们也有了依靠。”
程学启一听是这话,放下心来,这更证明郜永宽是诚心投靠,结拜为兄弟有何不可?将来如果这帮兄弟都唯自己马首是瞻,也不是坏事,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是应当的。不如今天我们就月下相拜,先结为兄弟。”
两人一序年齿,郜永宽时年二十七岁,程学启三十四岁,当即月下结拜。之后程学启拿过一支箭矢来,“啪”的一声折断:“程学启今天与郜永宽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共死。若有违誓,如同此箭。”
郜永宽也学程学启的样子,折箭盟誓。
戈登的承诺是担保郜永宽等降将的性命,如今见两人结为兄弟,他也按照西洋的传统,把手放在胸口上道:“我在这里向上帝发誓,一定保证郜永宽诸位兄弟的性命安全。”
郜永宽悄悄回城,听说李秀成找过他,心知不妙,盘算第二天的说辞。
第二天一早,李秀成派人来请郜永宽到忠王府议事。郜永宽带着一百多人的卫队赶往忠王府。忠王府外,康王等三人早就等在那里,原来四王同时被请。几个人交流一下目光,郜永宽把卫队长叫过来——那是他的心腹,叮嘱道:“今天入忠王府,我心里有些没底。如果我们半个时辰还不出来,你就派人回营去调兵,并由你亲自率领闯进府里去。”
四个人进了忠王府的大厅,李秀成早在那里等候,而且出乎意料地走出大厅亲自迎接。
众人坐定,李秀成先开口道:“无锡城陷,我心情不好,又加上一路奔波,所以直到晚上才有心情见兄弟。不巧郜兄不在府中,所以只好今日相见。”
郜永宽把夜里想好的说辞搬出来,解释他是对城防不放心,特意出城去巡查,而且将发现的不满意处一一报告,就像真的一般。
“纳王不必这样解释,我们是兄弟嘛!”李秀成久经战阵,对人情世故已经通透,郜永宽越是解释得百密无疏,越是证明他心里有鬼。所以他决定真正地敞开心胸,坦诚直言,“各位兄弟,主上蒙尘,其势不久。无锡陷落,苏州也成危城。你们都是两湖之人,去留由你们自便,只求你我不必相害。我和你们不同,我就是想投官军,也无人敢受降。就是真心投降,也难得善终。所以,我只能与天国共存亡。”
众人见李秀成说得直白,但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有意试探,自然不敢接着他的话茬,郜永宽带头大表忠心:“忠王宽心。我等万不能负义,自幼蒙带至今,谁敢有他心?如有他心,就不会跟着忠王东征西杀,得罪清妖。”
李秀成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当然知道他们言不由衷。可是反状未露,不能“严其法”;离苏一年多,军队形势大有变化,也不敢“严其法”。诸人欲投降清军,势必献城为功,他若不走,那是逼着大伙儿大义灭亲。
事情到这种状态,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是,毕竟还没完全捅破。李秀成十分清楚,必须让眼前的这几个悍将明白,他对他们不存在任何威胁,避免他们狗急跳墙。
“各位兄弟,我出京时,天王给了四十天的期限,还有两天就到了,明天一早我必须赶往天京。”李秀成拍了拍郜永宽的肩膀道,“我走之后,苏州就拜托各位了。苏州六门,诸位负责守卫四门,苏州的安危就寄于众位兄弟了。万一苏州到了不保的地步,还请各位兄弟不要手足相残,互相给条生路。”
所谓互相给条生路,就是希望将来这几位能给谭绍光一条生路。因为谭绍光是老兄弟,他不可能投降清军。
送走这几位新兄弟,李秀成为谭绍光的处境大为犯难。如果要保谭绍光一条性命,就该和他一起离开苏州。把他留在苏州,要么战死,要么被郜永宽这帮新兄弟杀死或者献敌。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在谭绍光的率领下,苏州久守不破,终于出现奇迹,淮军兵败撤走。他也明白,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秀成辗转反侧,最终还是不忍丢下谭绍光独自出走,于是,他派人把谭绍光请到忠王府商量,能否放弃苏州,把人马带到天京。谭绍光听了这个建议之后连连摇头:“天王让我做苏福省的副帅,驻守苏州,如何能够有始无终?殿下难道看不出来,天王是绝对不会离开天京的!劝他让城别走,这是自取其辱!”
“即便是天王不愿让城别走,我们让出苏州,把兵力集中到天京,或许天京能有一线生机。而苦守苏州城,却是早晚必破。”李秀成还是希望谭绍光能随他离开苏州。
“我们让出苏州城,天王会饶得了我吗?依我看来,苏州城反而有一线生机。”谭绍光告诉李秀成,他得到密报,曾国藩已三番五次要调走淮扬水师。淮扬水师一旦调走,淮军水上优势就大大减弱,苏州城内外十余万太平军,是淮军三倍多,如果调度得当,并肩作战,也许会有奇迹生发。
谭绍光所说不是全无道理,但前提是太平军能够团结一致,而恰恰是这一条根本做不到。然而时年二十八岁的谭绍光,新晋慕王,又被任命为苏福省的副帅,年轻气盛再加自视甚高,因此对苏州的困境根本不能认清,反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李秀成见他主意已定,想到从此一别或许再无缘相见,禁不住热泪盈眶。谭绍光深得忠王提携,见他动情,自己也是情不自禁。送走慕王,李秀成一夜未眠,自鸣钟响过三下时,他传下令去,悄悄出胥门,走光福、过灵岩,从小路直奔天京而去。
李秀成一走,郜永宽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商议献城的计划。然而,众位兄弟对郜永宽谈妥的条件却不甚满意。因为顶戴的事情没有说明白,郜永宽的要求是四王给总兵顶戴,四天将给副将顶戴。可是,同是总兵和副将,又有虚衔和实缺之别。虚衔根本不值一文,而实缺方能正正经经过一把官瘾。郜永宽一想的确如此,之所以没说清,是因为当时他又紧张又激动,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有一个原因,他希望淮军给他一条生路,他就携财退隐江湖,做一个富家翁,至于顶戴,他实在不太关注。可是铁杆兄弟们不这样想,他们希望继续带兵,一则有浮财可掠,二则将来高官得做,富贵荣华自然享用不尽。既然要继续带兵,手下就必须有信得过、用得顺手的兄弟,所以希望各人手下的兄弟能够继续保留一部分,至少要保留二十营,一万五千人左右,就是目前的防区最好也不要变,将来只把谭某人的两门交给淮军,省去了调防的麻烦。最后议定,郜永宽再见程学启一次,把这两条说清楚。
可郜永宽还未来得及与程学启联系,事情却突然起了变化。
这天,谭绍光召集众守将商议军事。十一点,郜永宽、汪安钧、周文嘉、伍贵文四王及张大洲、汪有为、范起发、汪怀武四天将齐集慕王府。午餐毕便举行祈祷,然后一齐往慕王殿。各人都穿着行礼的冠服,依次坐在殿内的高台上。谭绍光坐首席,喋喋不休,先说天朝目前所遭遇的种种困难只是暂时的,其次申述只要大家齐心,就可以克服困难,消灭清妖,赶走洋鬼,共享太平。
谭绍光十几岁跟着太平军出广西、过两湖、入金陵,又跟着李秀成西征、东征,战功赫赫,被封为慕王,系衔殿前斩曲留直顶天扶朝纲,号“丰千岁”。现在又是苏福省副帅,李秀成不在苏州期间,他就是苏州城的最高指挥。他少年得志,不免有些傲气,又急于在众王中树立威望,对诸王、天将经常指手画脚,而且指责湖湘皖赣这些新兄弟胆小怯懦,又加郜永宽等人从中挑拨,新兄弟对老兄弟怨言日深。
这次开会,谭绍光依然如故,嘉奖广东、广西老兄弟的忠勇,而对郜永宽等部先是批评不听调度、贪生怕死,后来又指责他们离心离德,心怀不义。四王四天将都不干了,七嘴八舌激烈争论。谭绍光势单力孤,但嘴上不肯吃亏,指着郜永宽斥责道:“我两广老兄弟,从广西打遍半个中国,从前是天国的栋梁,如今仍然是天国的柱石!老兄弟都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好兄弟,你们算什么?拍着胸脯想想,你们心里是什么鬼算盘,不要以为天父天兄不知道!人无义,猪狗不如!”
这话,实在太过分了,也戳在了众位的心尖上,康王汪安钧跳起来,脱掉长袍。谭绍光向后一退,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本王是苏福省的副帅!”
“去你妈的狗屁副帅!”汪安钧应声抽出一柄短剑,径直向谭绍光颈上砍去。谭绍光退到墙根,已经无路可退,被砍倒在座前的桌子上。众人一拥上前,把他拉下来,割下了首级。从谭绍光的怀里掉出一封信来,原来,郜永宽与戈登往来书信已被他截获。
郜永宽非常镇定,吩咐道:“我们举义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立即提人头去见程总兵,让他进城帮我们收拾两广老兄弟。传令给慕王部下,就说慕王不识大体,已经正法,队下三江、两湖兄弟速速报名免死。”
谭绍光的人头送进程学启军营,程学启立即报告李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