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兴洪已无顾虑,取了纸笔写甘结——
具结人詹兴洪今与具结事:兹童男詹天佑,年十二岁,情愿送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机艺回来之日,听从中国差遣,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
詹兴洪
同治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容闳非常感谢谭伯邨,道:“谭兄,为了帮我招生,让你把女儿都搭上了。”
谭伯邨道:“我要是有儿子,连眼睛也不眨就送给你带出国去。我看,你别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香山县出洋的人家最多,我有好几个洋行的朋友家在那,让他们帮着你找,肯定事半功倍。”
“好,一切听你吩咐。”容闳听了眼睛一亮。
李鸿章也一直关注着幼童出洋留学的事情,所以四月初美国公使过天津的时候他专门咨询:美国是否真的欢迎中国幼童前往?能否学有所成?美国人是否能把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中国学生?工厂、公司能否让中国学生参观、学习?
美国公使的回答让李鸿章放心,美国与欧洲各国一样,欢迎外国学生前去学习,因为吸纳他国留学生不仅有钱可赚,而且也是传播国家影响的好机会。美国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接收中国留学生,而且将来美国人也可到中国来留学,这是条约中载明的。
经过这番详细会谈,李鸿章对留学美国的事情更加踏实。他给曾国藩写信说明这次会谈情况,并建议两人联衔出奏,再次奏请朝廷予以支持。李鸿章预计最大的阻力还是清流,他们肯定会说,现在天津、上海、福州都已设局仿造轮船、枪炮、军火,京师也设同文馆请洋人教学,何必再派学生远涉重洋?他在信中已经想好答词:“远适肄业,集思广益,所以收远大之效也。西人学求实济,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为兵,无不入塾读书,共明其理,习见其器,躬亲其事。中国欲学其长,欲取其密,非遍览久习,则本源无由洞彻,曲折无以自明。古人谓学齐语,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比物此志也。”
两人联名的奏折到京,恭亲王吸取上次的教训,不给清流派争论的机会,而是先在慈禧身上下功夫。所以次日见起,第一件就是回奏幼童出洋的事情。
“总理衙门一致认为派幼童出洋学习一事是为国储材的长远大计,应当准曾国藩、李鸿章所请。曾国藩因为办理津案饱受诟病,而他仍然不计个人得失,冒清议之大不韪,筹划幼童出洋,可见此事意义重大。李鸿章专门与美国公使谈过,美国也非常欢迎大清学生赴美留学。”恭亲王说话十分谨慎,因为他还摸不透慈禧到底是何主张。
“老六,听你的意思,是因为曾国藩和李鸿章赞同你们才赞同。你们总理衙门大臣的意见呢?你们是怎么议的,到底是想办还是不想办?”慈禧听恭亲王最近奏事,不像从前那样态度鲜明,心里已经不满。她不愿意恭亲王尾大不掉,但更不希望他不敢担责,唯唯诺诺。
恭亲王只好老实回答:“自从去年津案以来,总理衙门备受清议批评,动辄被骂卖国贼,大臣们心有余悸,所以议事不免迁延观望,即便当办的事情也不敢明确态度。”
“哦,是这么副心肠。”慈禧冷笑道,“你们是不愿担骂名,那么是要我和姐姐还有皇上来担了。”
“奴才不敢。”恭亲王等人惶恐地跪下磕头。
慈安心肠软,便打圆场道:“老六你们都起来吧,你们办事难,我们姐妹也都清楚。”
“我们姐妹和皇上既然把秉政大权交给你们,就是信得过你们。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姐妹和皇上心中都有杆秤,是非功过,虽不能说分毫不差,可哪些事是公忠体国,哪些话是书生意气,我们还分得清楚。你们可不能只顾惜虚名,而误了当国大政。”慈禧最擅长的就是恩威并用,打一巴掌给个枣。
“奴才等定不敢辜负两宫和皇上重托,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话听上去是责备的意思,但完全是一副以国相托的信赖,所以恭亲王又率众军机跪下去。
恭亲王今天连跪两次,这好像是从来不曾有的事,因此慈禧心头就如同盛暑喝了冰镇酸梅汤一样畅快淋漓:“姐姐,你瞧老六说的,好像我们姐妹要逼他上阵拼命一样。什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些话都不必说了。老六你说,派幼童出洋留学这事行还是不行,该还是不该,你们说句痛快话。”
“行,当然行,该,当然应该。”恭亲王回答得十分痛快,“据李鸿章说,英国公使威妥玛听说大清要派幼童到美国留学,他们也希望能到他们国家去,说英国学府世界最多,也最有名。”
“哦,那就是说,西洋国家都争着让咱们去留洋。”听了这话,慈禧还有些惊异,“李鸿章从上海起就和洋人打交道,他对付洋人比曾国藩还得心应手。这件事,也多听听他的意见。”
恭亲王小心回道:“是,李鸿章自去年处理津案,一直没回省城保定,通信方便得很。李鸿章和曾国藩的意见一样,是希望尽快成立出洋肄业局,并点派出洋委员。”
“此事就这样吧。”慈禧最后说道。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不但同意陈兰彬、容闳出任正副委员,而且经费的事就让上海海关拨给。
从六月份开始,直隶连降大雨,永定河、海河、南北运河、草仓河、拒马河等河漫溢,顺天、保定、天津、河间、开州、东明等八十余州县全部受灾,天津地势低洼,是直隶九河汇聚之地,受灾犹重,难民从四面八方涌入天津求食。直隶官员全力救灾,李鸿章则把城内外的寺庙以及闲置的民房全部用于安置灾民,又沿城墙搭盖席棚,设置粥厂、馍房,施给灾民,以资糊口。
近年来直隶旱涝交替,几乎无年不灾,民间粮食所存无多,到周边山东、河南、山东去购买,各省又以多年歉收为由,百般阻拦。李鸿章除奏请朝廷截留漕粮外,又请朝廷行文周边各省严禁囤粮居奇。在直隶境内劝捐的同时,他再派出委员到江浙各省劝捐赈灾。李鸿章天天忙得团团转,于是写信给周馥,让他前来帮忙治水。
李鸿章总督湖广的时候,周馥因为家中接连有丧,心力交瘁,到句容境内的宝华山养病,跟着一位道士静修半年,诸病皆去,精气勃然。接到李鸿章的信,他立即收拾行装到天津来,帮着永定河道筑堤治水。
一直忙到九月,水才渐退,于是官府又动员灾民回乡。这又需要粮食和银子,而直隶真正是捉襟见肘,所依靠的还是劝捐。天津城还有两千多难民不能还乡,每日施粥一次,至明春二月底,大约有六七千两银子就足够。难民、治水、洋务等事项安排妥当,于是李鸿章上奏朝廷,海河封冻,他回省城保定。
同治十一年正月初五日,是李鸿章五十整寿。年前年后保定总督府非常热闹,亲属部旧能到的都到了,贺联则收到了近百副,尤其是好友、大学问家俞樾题写的对联,最令李鸿章得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春酒一尊,为相公寿
治内用文,治外用武,长城万里,殷天子邦
上联是赞李鸿章生日妙,下联则是奉承李鸿章被国家倚为长城。生日之妙乃是天意,是父母给的,没什么好说,治内用文,治外用武,文武双全,正是李鸿章心中自诩。虽然明知是奉承,也依然十分高兴。回想当初千里船运赴上海,那时自己还不过是个道台,哪想得到会有今天的伯相之尊?然而追根溯源,他不能不感激恩师曾国藩,所以初五寿宴上,已经颇有醉意的李鸿章对众人道:“诸位谬赞,鸿章能有今日,上赖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下赖诸位鼎力支持。而我终生最不能忘,也不敢忘记的就是我的老师曾侯相。人这一生功名就如同脚下的台阶,无论你爬得多高,每一步台阶都不可少,也不能忘。师相在我这大半生中,何止是一步台阶?是步步都在抬举鸿章也。人往往把功名归于自己的聪明,归于自己能够苦心志、劳筋骨,而容易忘掉自己的恩人和贵人。鸿章不敢如此,也不会如此,也期望在座的诸位也不要做忘恩负义之辈。”
李鸿章这番话,并非提前有备,而是酒酣耳热之际,真正的有感而发。不过在众人听来,可谓是一箭双雕,既表明自己感念师恩,也其实是在提醒,不要忘了他的抬举之恩。
李鸿章感恩戴德的曾国藩,入冬之后身体更差。除了眩晕、眼睛看不清、腿脚麻木的毛病外,正月初五,也就是李鸿章热热闹闹庆贺五十整寿的那天,薛福成陪他下棋,看他有些疲倦,便劝说今天不下了。曾国藩摇摇头,示意摆子。两人下着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曾国藩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手里捏着一粒子叫了一声“叔耘”,薛福成看他张口结舌却没有下文,感到不妙,连忙招呼人扶他到**去躺下。等睡了一觉,感觉好些了,他才坐起来说道:“今天竟然口不能言,从前未曾有过。”
“不是忘了说什么,是说不出来,口舌都不听使唤了。”这种情形,薛福成悄悄告诉曾纪鸿,让他留心。
正月二十四日,前河道总督苏廷魁坐船路过金陵,曾国藩决定亲自去迎接。他端坐轿内手持《四书》背诵,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想停轿稍稍休息,却舌僵难言,只能手指戈什哈示意。贴身的戈什哈精明灵透,连忙吩咐回府。
回府后喝了服中药稍好了些,但依然不能说话。晚上精神好了些,也能说话了,便问曾纪鸿道:“你苏世叔可安排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