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回道:“折子刚交下军机处,奴才略看了一眼,宋晋的意思是停止造轮,理由是花钱多,自造轮船没必要。”
“详细情况等你们议了再说不迟。不过,若真如他所说,船政靡费实在太重。只是左宗棠创建船政,也实为不易。”这是模棱两可的说法,无从摸出慈禧的真意。
“福州船政花钱不少,造的轮船也不怎么样,朕也从外面听说了。”很少参政的同治皇帝今天竟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皇上也从外边听说了?你何时去过外面?”慈禧有些惊讶。
同治自知走嘴,要是皇额娘把私自出宫的事追问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因此立即补救道:“朕是听载徵说的,他在外面茶馆听人说的。”
恭亲王一听自己的儿子也插进来一杠,真是恨得牙根疼:“太后、皇上不可信犬子胡言,这小畜生只知胡闹,何能妄议大政!宋晋所言是否属实,船政如何经办,可否请疆臣们议议再说,请太后明鉴。”
慈禧也很犯犹豫,因为没有钱,皇上大婚、西北军事都要花钱,把船政停了,省下钱来当然好;但洋务自强也是要紧的,自造轮船已略有成效,半途而废也实在可惜。
一见大家沉默,慈安便又插话道:“当初左宗棠倡办船政,朝廷也是支持的,眼下实在情形到底如何,也不能全凭宋晋的一面之词,六爷说得有道理,该让疆臣们说说看。”
“宋晋的折子牵涉闽浙、两江,那就让两江总督、闽浙总督,对了,李鸿章也是办洋务的,还有两广总督,让他们都说说看。”慈禧接过话茬。
“左宗棠是福州船政的创办人,沈葆祯是继任船政大臣,也该听听他们的想法。”恭亲王如此建议。
“嗯,还要听谁的意见,你们视情形定吧。”慈禧用这话结了这个议题。
回到军机处,由文祥安排军机章京把早朝议定的事情分别拟旨。宋晋奏请停奏轮船的折子,按照早朝的上意应当密寄左宗棠、李鸿章、文煜、沈葆祯等人,就船政是裁是留发表意见。但恭亲王制止道:“此事不急,先把手头的急务处理下来再说。”
文祥身体一直不好,恭亲王让他先回家休息。恭亲王出宫后,吩咐到文祥府上。文祥慌忙更衣,准备顶戴袍服相迎。恭亲王已经进了院子,见状道:“博川,不必更衣。”
话虽如此,但王爷驾临,无论怎么知己,文祥也不好便服相见。两人去了花厅,恭亲王又说道:“博川,你不必让人侍候,咱们说话方便。”文祥挥挥手,下人们都远远离开。
文祥知道恭亲王喜欢喝洋酒,吩咐人备上四份小巧精致的菜肴,打开一瓶红酒。
“博川,情况有些不对头。”恭亲王学着洋人的样子,捏住大腹玻璃杯的细长脚,轻轻晃动杯中的红酒,“自从曾文正去世后,反对洋务的声音渐起。先是幼童留学的事险些夭折,如今宋晋又请停船政。”
“是,形势令人担忧。”文祥与恭亲王最为知心,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两人说话也毫不掩饰,“形势变化从天津教案后就开始了。虽然万幸没有破坏和局,可是强硬主战、反洋人、反洋务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大。打头的其实并不是那帮书生,而是这个——”文祥屈起食指做个“7”字,显然是指醇郡王。
“老七这些年自觉翅膀硬了,手要从军务伸到政务上来了。不客气地说,他连神机营都没管好,那些个吃粮拿饷的旗兄上操不过是应付差事,下操的时候倒是威风得紧,侍候的奴才倒有好几个,拿帽子的拿帽子,拿烟枪的拿烟枪,哪像能上阵杀敌的样子?可是他还觉得神机营英勇善战,一定能够打得过洋人。靠这点根本靠不住的底气,动不动就要和洋人开战。”
“王爷说得不错,七爷如今也干涉起大政来了。他不但觉得军事上应该强硬,对各项洋务事业也是多有微词。天津教案后,他赌气称病,在清议那里纷传他是给气病的,结果他更博清议的赏识。”文祥忧虑道,“这股子风气非常不好,宋晋上折奏停造轮船是个信号,如果这件事情扛不住,便一发而不可收。”
“是啊,这才是我最担心的。现在看来,停造轮船可不只是宋晋的看法,你没听皇上说,他从犬子那里听来外面都说应该停。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话不分轻重都向宫里传,看我回家不打断他的狗腿。”说起纨绔的儿子,恭亲王就忍不住上火,“如果轮船停造了,那么李少荃创办的金陵机器局、崇地山创办的天津机器局将来也有人要求停办。山东丁稚璜正在办机器局,办还是不办?接下来,同文馆也会遭受攻击,再接下来,觉得洋人应该赶出去,按他们的说法,‘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洋人淹死’,那时候,非开战不可。”
“开战的结果必然又是洋人兵舰云集,然后从天津入京师,两宫皇上再次巡狩热河,于是再被洋人逼迫签订条约,割地,赔款,开放口岸,这样的噩梦道光二十年上演一次,咸丰十年重演一次,如果再来一次,大清恐怕永无翻身之日,王爷这十年的心血白费了。”
“所以,这件事情不可等闲视之。我看到宋晋的折子,就暗自心惊,可是有些话没法说。无论船政里面有多少弊病,都不能停造,否则大局堪忧。”恭亲王呷了一口洋酒,吧嗒着嘴巴,不知是在品酒还是为局势所忧,“博川,高阳最近与清流言官交往颇密,西边也颇有倚重之意,以后办洋务只怕更难。”
文祥附和道:“此事的确可虑,这些清流未出都门,多是纸上谈兵,指望他们赞同洋务难于登天。”
“那该怎么办?自强刚有点眉目就此夭折,文宗皇帝真是不能瞑目,我咽不下这口气。博川,咱们得想想对策。”文宗皇帝就是咸丰帝,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他仓皇逃到热河,对洋人恨之入骨,最大憾事就是大清不能自强。恭亲王秉政后自强之策便是大办洋务,如果洋务半途而废,这两人可不就一个不能瞑目,一个咽不下窝囊气?可两人想来想去,除了军机和总理衙门众人及部分密友,还真是知音难觅。
“王爷,我们的目光不妨远大一些,京中知音难求就从京外找,将来凡有大政不决,不妨多听听疆臣意见。”文祥建议道。
“对!”恭亲王极为赞同,因为疆臣切近实际,对洋务了解多,获得他们的支持便是抗衡清流最坚实的力量,“尤其南北洋大臣、闽浙、两广督抚,必得洋务好手来担当。”
船政的事必得疆臣支持才不至夭折。接下来,两人商议给左宗棠、李鸿章等人的密谕应当怎么措辞。既然是听疆臣的意见,当然就应当是兼听则明的态度。可是,总枢并不想停办船政的意思又应当有所透露,这就有些难了。
两人费了不少功夫,最后恭亲王下决心道:“我看不必再费脑筋,态度上很明确,是听他们的意见。但是中枢的意图,也不妨明说。我看就说这么几个意思:当此用款支绌之时,停办船政的确是节省帑金之一法,宋晋所奏,自然有些道理。然而,左宗棠创办船政用意深远,创始甚难,那么裁撤也不可草率从事。还要明确说明设局本是力图自强,此时所造兵船不及外洋,正宜力求制胜之法,仅从节用起见而议撤议停,恐失当日经营缔造之苦心。现在究竟应否裁撤,要悉心筹划。”
“光明正大地征求意见,光明正大地说明创办船政的本意,如此甚好。”文祥点头表示赞同。
“接下来,就看这些疆臣是如何回奏了。”
“疆臣里面,必须着意培养能帮王爷力推洋务的人才行。”文祥献议道,“从前有曾文正在,他向来是力挺王爷的洋务大业。他去了,真是折了王爷的一条臂膀。把李少荃调到直隶,是再恰当不过。他在洋务上比曾文正还要眼光长远,论起与洋人交涉,他又更胜一筹。”
“是呐,李少荃去年与日本人谈通商,比较顺利,两宫也都满意。只是这次轮船的事,不知他会不会闹意气,他与左季高交恶,已非一日。”
在办洋务上,左宗棠最得意的就是创办了福州船政局,而李鸿章则有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如今又在扩张天津机器局,如果福州船政局停办,左宗棠的洋务事业化为乌有,而李鸿章则硕果累累。因此,恭亲王担心李鸿章会借宋晋奏停船政一事,落井下石。
“我觉得不至于。”文祥宽慰恭亲王,“宋晋要求停造轮船,不光要求福州船政停造,江南制造总局也要停,停造轮船对李少荃没好处,他向来视江南制造局是他的大功业。”
“少荃行事不像曾文正,为了打击左季高,他不惜搭上一条臂膀也有可能。”恭亲王仍然不放心,“你给少荃写一封信,说明力保船政的意思。当然,此事宜密。”
天津直隶总督行辕,刚从上海回来的盛宣怀正在给李鸿章讲新鲜事:大北公司在大海里铺设电缆用于拍发电报,已从香港铺到了上海,上海有消息不到一刻钟就可传递到香港;英国人傅兰雅和江南制造局的徐寿、徐建寅等人捐银成立了格致书院,有大量书籍供人免费阅读;有外国买办新卖一种灯,不烧油不烧蜡,只要向筒中灌水,水中生气,气可点燃,比蜡烛亮几十倍……
盛宣怀为人十分聪明机警,他自从会办淮军总粮台后,经常往来于沪津之间。上海开风气之先,他十分留意洋人的新办事物,不仅是因为他喜欢新鲜热闹,更重要的是他明白李鸿章一心想在洋务上出一番成就,这些新鲜事物正是李鸿章最为关心的。他更明白,自己的前途就攥在李鸿章手里。
李鸿章一边听盛宣怀讲上海的新鲜事物,一边若有所思。突然,他打断盛宣怀的话问道:“杏荪,你在上海可见过胡雪岩?”
盛宣怀不知李鸿章为什么突然问起胡雪岩,只好掂量着回答道:“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等处都有钱庄、商号,经常各处走动,在上海的时候并不多,我没见过他,但关于此人的故事知道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