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商量,徐润回上海继续与旗昌秘密接触,而盛宣怀则先去天津,面见李中堂。
听盛宣怀说明来意,李鸿章叹道:“杏荪,你来晚了一步,借债的事情已经辞掉了。而且二百万两巨款哪里能筹得来?这件事情,我只能表个态,北洋支持收购旗昌,但款项却是爱莫能助。”
李鸿章有好几项大计划,购买铁甲舰、开采开平煤矿、创办机器织布局,都需要巨款。盛宣怀心里则在想,为什么丁巡抚修筑铁路的计划北洋能够出面借百万洋债,而到轮船招商局则不成呢?仿佛回答盛宣怀的疑问,李鸿章又道:“万事开头难,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北洋对新开创的洋务事业自然鼎力支持,而轮船招商局已经粗具规模,以后要多靠自主经营、自立发展,不能一遇到事情就指望官款。”
李鸿章话已经说死了,却给盛宣怀出主意,让他不妨去找沈葆桢,两江收入多,筹款的路子比直隶要广。但该如何说动沈葆桢,两人又商量了大半天。
盛宣怀到了金陵,沈葆桢因风寒引发重病,已经卧床多日。当差的有些为难,既不忍让沈葆桢抱病谈公事,又不忍拂了盛宣怀的面子。盛宣怀踱着步想了个主意:“这样,你们把我的手本递上去,我在手本中夹一张纸条,见不见,全在大人。”随后,他提笔写了一张字条,上写:“轮船招商局面临一大机会,宣怀急于面禀。”
一会儿之后,戈什哈小步跑出来相邀:“盛大人,总督大人请您进去说话。”
盛宣怀被戈什哈一直引到内宅,沈葆桢在卧室接见他。沈葆桢是福州人,做官也主要是在华南,已经习惯于即便腊月天也是草木并茂、一片葱郁的温暖气候。他五十六岁出任两江总督,不能适应金陵冬季湿寒的气候,虽然房间燃着火盆,仍然不足以驱散寒气。一到秋后,他就开始穿棉袍,让金陵人当成笑谈。他往往昼间办公于榻上,接见僚属于卧室,夜里常常憋闷难眠,一夕数起,危坐达旦。
沈葆桢总督两江后,铁腕整肃,对苏北鲁南的造反百姓严厉镇压,对盗匪惯犯也毫不容情,据说只要盗窃三次,就不问情由押赴刑场斩绝。又有人说,沈葆桢自总督两江,平均日杀三人。这个说法未免夸张,但对造反和盗匪辣手斩杀,却是事实。这与沈葆桢自小养成的强硬个性有关,也吸取了当年马新贻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杀的教训。两江上下,无论官民,对沈葆桢都非常畏惧,面见总督大人被不少人视为畏途。然而盛宣怀与沈葆桢却非常投缘,每次相见彼此都很愉快。盛宣怀见沈葆桢又憔悴不少,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
沈葆桢向他招招手道:“杏荪,真是不好意思,要在卧房里相见,非待客之道。”
盛宣怀拱手道歉:“大人病中,卑职还以公事打扰,实在于心不安。”
“我一入冬就这副样子,没办法的事。我已经向朝廷辞差,可是朝廷不准,就只好尽力而为了——招商局遇到什么事了,被你称为关系甚巨的一大关键?”沈葆桢勉强撑住了身体。
盛宣怀将旗昌有意出卖的情况做了个简要介绍,又将购并旗昌的重要意义分析给沈葆桢听。沈葆桢听了之后若有所思道:“购买旗昌轮船公司一事,的确是利权所系,关系极大。你们应当努力为之,至于经费一节,我自当尽力相助。不过,此事要咨商李中堂,然后会筹具奏。”
盛宣怀并没有报告自己已经见过李鸿章,而且李鸿章已经明确表示难筹巨款。听沈葆桢要与李鸿章相商,不知又会出什么周折。他赶紧找理由促使沈葆桢独自做出决定:“禀大人,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洋人公司每三年更换一次主持人,今年三年届满,还有二十余天就到西历元旦,一旦公司换了主持人,还卖不卖就打了折扣。如果人家改弦更张,再集巨资与英商一起倾轧我们,招商局恐怕永无翻身之日,还望大人从速定夺。”
“杏荪,兼并旗昌后还有太古、怡和等洋轮公司,他们再来倾轧,招商局岂不又要跟着赔累?”要沈葆桢独自拿主意,他不能不更加谨慎。
盛宣怀非常干脆地回应道:“大人放心,绝对不会。旗昌被我们吃掉,太古怡和必被慑服,恐怕要与我们商量共定水脚标准,哪还敢再继续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就是他们铁了心非要与我争衡,我们也不怕。收购了旗昌,我们增加旗昌的码头、仓栈和轮船,无论长江航线还是北洋航线,我们都是最具实力的轮船公司,自然不怕他们竞争。”
沈葆桢听盛宣怀说得头头是道,他拿定主意支持购并,但最难的是筹款。两江是大清最富庶之地,但开支也是相当浩繁,全天下都盯着两江要钱,按幕友们的说法,两江是“驴屎蛋子外面光”。以江苏为例,最大宗的收入为两淮盐税、江海关洋税和各局厘金,此三项每年可达八九百万两。但两淮盐税已经全部解往慈禧的万年吉地、惠陵工程以及京饷、西饷。江海关洋税,要拨解江南制造局、南北洋海防以及按期归还左宗棠西征洋债。淞沪厘捐局、苏州牙厘局、金陵厘捐局的收入主要供应淮军军饷,历年积欠已达三十多万两,又欠拨南北洋海防费四十万两。东三省兵饷、甘饷、西宁月饷、西征协饷、滇黔协饷以及各处指拨项目羽书交驰,都是催款。
“二百多万两巨款,哪能说筹集就筹集得到?”沈葆桢虽然已经答应,但二百万两还是为数太巨。
“哪能二百万两全靠大人?卑职等通过动员巨商入股,已经筹到七十万两,卑职还可以筹垫二十万两,向上海钱庄借十万两,江海关道可设法垫借民款十万两。几项总计,卑职等已经筹到一百余万两。需要大人出面筹集的,大约一百万两。”盛宣怀因为已经知道需要缴现银不过一百二十多万两,余款可以分期支付,所以他大胆撒谎,以增强沈葆桢的信心,“这一百万两,只要大人一出面也并非难事。一是可以劝令两淮盐商搭股,每引搭股一两,江西票盐十七万引,湖北十三万引,湖南十三万引,安徽七万二千引,淮北二十九万引,仅此一项可集股近八十万两,就是略打折扣,筹集到六十万两应该没有问题。如果大人再令江宁、苏州两藩台各筹十万两,江安粮道筹二十万两,江西、安徽再多少筹集十几万两,一百万两很容易筹齐。”
在见沈葆桢前,盛宣怀已经拜访过藩台,专门请教了两江的财赋,为的就是提前筹划办法。
沈葆桢听盛宣怀谈两江财政如数家珍,所说办法也的确可行,禁不住笑了:“杏荪,我两江这点家底你倒是摸得一清二楚。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信心了。只是盐商又是捐又是厘,负担太重,不宜再加盘剥,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我有些累了,明天或者后天,我心里有些眉目了咱们再议如何?”
“一切听从大人吩咐。”盛宣怀说完便告辞了。
隔了两天,沈葆桢再次接见盛宣怀,把一份奏折底稿交给他道:“杏荪,我已经密奏朝廷,设法筹集巨款。”
在这份密奏中,沈葆桢指定江宁、苏州两藩司出十万两,江安道和江海关道各出二十万两。其余五十万两,以“此事关系大清收回利权之举,有裨大局”为由,请旨由江西筹二十万两,浙江筹二十万两,湖北筹十万两,凑足一百万两之数。
“如果朝廷批不准,那就再从盐引上做文章,总之一百万两之数,我一定设法筹足,你们一门心思去与旗昌交涉。此事关系重大,你们一定妥善办理。”沈葆桢一边承诺一边催促。
“大人此举,将对招商局产生极大的影响,招商局必定因大人的推动而局面大变,大人的清名也必定载入史册。”盛宣怀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顺利,连忙奉承道。
沈葆桢微微摆手道:“名利于我如浮云,你看我这身体一年不及一年。我趁着在其位,谋其政,多为两江办点实事罢了。”
“大人就是受不了金陵的湿寒,好好调养必能康复如常。两江重寄,朝廷正倚重大人呢!”
盛宣怀并不急于回上海,而是打发一位亲信到上海,从胡雪岩的钱庄取一笔可观的银子,去设法购买旗昌股票。旗昌要破产的消息早在上海传开,因此每股一百两的股票只值四五十两,因为近日传出招商局有可能购并旗昌,略有回升,但也不过五六十两,因为好多人认为,招商局购并旗昌未必是条活路,也许连带着招商局一起完蛋。
等亲信办理得差不多了,盛宣怀才去上海面见唐廷枢和徐润。两人对盛宣怀的手段大加恭维,同时商量盛宣怀争取官款的“酬劳”:“盛老弟为此事花费也不在少数,当然不能让你自己往公事里掏银子。”
盛宣怀谦让道:“我无所谓,只是南北洋两位大宪如此支持,非有所酬劳不可。”
“这是自然,局里准备干股若干,这里有个数目,你看下是否恰当。”唐廷枢接过话茬。
所谓干股,就是未出本钱而送的股份,可年年跟着分红利。招商局创办之初,李鸿章等大员就有相当可观的干股。轮船招商局在南洋地盘,却受北洋遥制,如果南洋大臣要出难题,便寸步难行。所以历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任上都有干股分红。沈葆桢看重清名,对轮船招商局的干股分红从不领取。当然这次不同,毕竟他出面筹集了百万两巨款,有所酬庸也是应当的。可盛宣怀的意思不能用干股,而是应该直接拿银票。
“只怕沈大人不收,反而受一番训斥。”徐润知道沈葆桢在两江的清名和威名,所以心存忌惮。
“沈大人当然不肯谋私,听说他有意要疏浚秦淮河,不妨捐一笔银子用在秦淮河上。”盛宣怀这样建议。
这无非是为送礼想出的名堂。唐廷枢一听,果断决定道:“好,那就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就请杏荪勉为其难。”
“不不不,此事我不能做,这是局里的公款,当然由总办或者总办派可信的人去办理。”盛宣怀连忙推辞。送礼最容易“瓜田李下”,分明已经送下了,但又无任何凭据,别人怀疑你入了私囊,就是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