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谦警告道:“朝廷向来是坚持衅不自我开,谁敢开第一炮惹麻烦?你可别自作主张,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
中国将运兵入朝的情报,很快传回大本营。一份是从总理衙门获得,知道李鸿章已经决定增兵朝鲜;一份来自天津,石川伍一从天津军械局的一名书吏手中买到了运兵船的确切行期;还有一份则是潜伏在威海的宗方小太郎提供,这个精通汉语与中国文化的间谍冒充中国农民多次进入威海卫军港,哪一艘军舰何时出港,他都及时发报。
时任“浪速”舰舰长的东乡平八郎在7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7月23日,星期一,晴天。晴雨表三十度一分,寒暑表八十六度四分。午前七点五十分,旗舰发出请来舰的信号。各舰长齐集,会议结束后,互祝健康,然后各归本舰。午前十一点开船。午后五点进入战斗准备状态。从午后八点,哨兵开始四轮班流警戒。”
对于仅派“济远”“广乙”“操江”三舰护航,三舰管带都有些担心,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也觉得力量过单,他致电李鸿章,请求率海军大队跟进护航,并令各舰“升火起锚,戒严将发”。然而李鸿章认为日本虽然竭力备战,但我不先开仗,谅他们也不会动手,再说雇佣的是英国轮船,各船悬挂英国旗帜,日本舰队断不敢贸然行事。丁汝昌只好下令北洋舰队熄火。
济远、威远、广乙护航队与爱仁、飞鲸两艘运兵船先后顺利抵达牙山湾,方伯谦派威远舰去仁川发电报。威远舰管带林启颖在仁川遇到一位英国朋友,得到日本舰队可能于明日进攻中国舰队的消息,立即回牙山报告方伯谦:“方管带,听说日本舰队有十几条舰,咱们只有三舰,如何能够应付得了?”
方伯谦说:“等武器、兵马驳运完,我们就立即返航。这样吧,你的舰太弱,你先到大同江口,济远、广乙留下来协助驳运,等运完了咱们在大同江口汇合返航。”
牙山湾水浅,运兵船无法靠岸,全靠小驳船驳运,颇费时间。当天没有完成,连夜继续驳运,一直到六月二十三日(7月25日)晨四点左右,三艘运兵船才陆续驳卸完毕,方伯谦不敢再耽误时间,率“济远”“广乙”两舰立即离开牙山。而此时,日本舰队第一游击舰队司令坪井航三正率浪速、吉野、秋津洲三舰向牙山湾一带侦察,并奉命“遇有清朝增兵舰只,即行攻击”。
牙山湾外有个岛屿,叫丰岛。济远舰驶到丰岛时,站在舰首的枪炮手黄浩胜首先发现了日舰,他立即跑去报告:“舅舅,发现日舰。”
方伯谦夺过望远镜,果然,有三艘日舰正迎面而来。其中一艘,首尾皆有舰楼,而两楼之间则有纵跨整个主甲板的天桥,这是日本舰队去年才入列的“吉野”高速巡洋舰!
“吉野”的武器系统相当先进,4门6寸主炮和8门4。7寸副炮全是速射炮,此外密布军舰各处还有22门47毫米口径哈乞开斯单管速射炮,而且还配备上了刚刚问世不久的专用火炮测距仪,这意味着“吉野”舰火炮的瞄准、测距更为准确、便捷,战力可以得到倍增。
黄浩胜一挺腰板回道:“是,请管带指示,我们是不是先开炮?”
方伯谦眼睛一瞪道:“朝廷有谕,衅不自我开,我们绝对不开第一炮。”
“好,日舰若开炮,我不能等管带下令,就会立即还击。”
大副沈寿昌、二副柯建樟都到主炮台来临阵指挥。
由南而北迎来的日本舰队,突然转而向东航行,给济远、广乙让出了航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日舰也没有开战的意思。然而,等济远、广乙进入丰岛南侧海面宽阔处后,日舰突然转舵返回,迎面扑来,“吉野”一声号炮,3艘日舰火炮齐发,集中火力突然轰击济远。
时任“浪速”舰长的东乡平八郎在战时日记中写道:7月25日,星期三,晴天。晴雨表二十九度九十分,寒暑表七十九度。午前七点二十分,在丰岛海上远远望见中国军舰济远号和广乙号。即时下战斗命令……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日本三艘战舰总吨位11126吨,中国只有3300吨,不足日方的三分之一;日方舰炮82门,中国只有29门;日方平均时速20。3海里,中国16海里;日方总兵员1051人,中方只有314人。
大副、二副都到炮台来,大副沈寿昌亲自下令还击。一时间,丰岛海面上炮声轰鸣,硝烟四起。敌我五艘军舰,往来奔驰,互相轰击。速射炮的威力非常惊人,济远发射一发炮弹,吉野至少要打来五发。更令人震惊的是日舰炮弹的威力,它们灵敏度出奇的高,即便命中细小的绳索都会引发剧烈的爆炸,爆炸后还会伴随着熊熊大火,而且火焰会四散流动,所过之处一片火海。
与之相比,济远发出的炮弹就逊色得多。当时北洋海军各舰使用的炮弹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开花弹,另一种则是实心弹。开花弹的弹头内填充的火药,击中目标后会发生爆炸;而实心弹的弹头内则很少装药或不装药,更多时候是填充泥土、沙石来配重,击中目标后当然不会爆炸,只能借重力加速击穿敌舰引起进水。北洋舰队所用开花弹全靠进口,而已经停购船械三年,各舰所配开花弹极少,大多是购舰时所赠配。而且这些开花弹远远没有日舰炮弹的猛烈,更不会燃起熊熊烈火。济远的炮弹多次命中“浪速”和“吉野”,其中有一发炮弹击中吉野右舷,击毁舢板数只,贯穿钢甲,打坏发电机,落在机器间的防御钢板上,最后又落进了机器间,只可惜那是颗实心弹,不能爆炸。
“济远”舰的舰首主炮位置成为日舰攻击的重点,舰首的将士们不被炮弹炸伤,也会被烈火烧伤。黄浩胜连连跳脚大骂:“他妈的小日本,这是什么炮弹!”
前来追赶的“吉野”舰时速23节,比济远快8节,当两舰相距3000米时,“吉野”舰开炮轰击。方伯谦惊恐万分,下令悬挂白旗,但“吉野”舰根本没有停止攻击。黄浩胜已经来到舰尾,指挥以尾炮还击,连发四炮,三炮命中,“吉野”舰首起火进水,被迫转舵慢行。
眼看“广乙”舰被两艘日舰围困,而“济远”舰则仓皇逃走,黄浩胜跑到指挥塔,请方伯谦下令回航救援。方伯谦指着“济远”舰多处正在燃烧的火焰和被击毁的前炮台,大声道:“你靠什么救?回去不是白白送死?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否则不要怪本管带不客气!”
“广乙”是福州船政局1890年制造的小型巡洋舰,系铁骨木皮,没有护甲,防御能力极差,所以开战后损失惨重,伤亡70多人。管带林国祥指挥“广乙”冲向“吉野”,准备实施鱼雷攻击,不幸被侧翼的“秋津洲”击中桅楼,鱼雷发射管也被击毁,连中重炮后林国祥下令降下龙旗,向东北方向撤退,驶至朝鲜十八岛搁浅。林国祥为免军舰被俘资敌,将舰上未毁的数尊大炮自行击毁,点燃火药库将舰自焚,率残卒登岸,前去寻找牙山清军。
此时,载银20万两的运饷舰“操江”号和载有士兵1220人、炮12门及来复枪等军火的“高升”号进入丰岛海战区域,他们并不知道这里中日海军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激烈战斗。败逃中的“济远”舰向“操江”号发出“我已开仗,尔须速回”的信号,操江舰转舵西返。但这艘1865年下水的老船航速只有9节,旧式舰炮5门,既无法快速逃命,更无力与敌舰抗衡,很快就被日舰秋津洲追上了。管带王永发将重要文件悉数焚毁,并命人将送往牙山驻军的饷银投进水中,但二十万两为数甚巨,一时间如何投得完,舰上人和饷银俱被日军所俘。
运兵船“高升”号则被浪速舰拦截。浪速号要求“高升”号听从指挥,随他们走。船长英国人高惠悌(Galsworthy)对船上的清军说抵抗无用,只要一发炮弹就可将船击沉,不如听从日军的吩咐。但船上的清军官兵都不同意,说宁愿死,决不服从日本人的命令。浪速舰6门炮一齐开火,并施放水雷,先后击中了船上的煤库和锅炉,顿时白天变成黑夜,空气中全是煤屑、碎片,有些士兵被锅炉中喷出的水蒸气活活熏死。
日本海军在丰岛袭击清军运兵船的这天,大岛义昌率领驻汉城日军四千人进军牙山,向叶志超、聂士成率领的清军发动进攻。
叶志超、聂士成两人都是李鸿章的安徽老乡,两人都是早年投身淮军,先后与捻军以及热河金丹道起义军作战,都因功赏穿黄马褂。此时,叶志超任直隶提督,聂士成任太原镇总兵。两人率军入朝后,东学党起义军就与政府讲和了,除了发了几张告示、赈济一下贫困百姓外,再无多少作为。聂士成曾经要求效法日本,带洋枪队四百人入汉城保护清廷驻朝公署,袁世凯怕惹起纠纷未准;他们又要求回国,以免日本借口寻衅,清廷未允;回国不成,又多次要求增兵,但李鸿章正寄希望于列国调停,迟迟不肯增兵。在此地毫无作为地驻扎了六十多天,直到几天前,才接到李鸿章关于速备战守的电报。
他们所驻扎的牙山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不利于防守。聂士成建议由他率主力移师牙山以东的成欢驻扎,叶志超则率一千多人去成欢南部的公州城以为后路,万一战事不利,还可以绕道撤走,叶志超同意了这一计划。
聂士成率军赶往成欢,匆匆布防。成欢位于牙山东北二十公里处,北距汉城七十公里,有两条驿道纵横而过,是汉城至全州大道的必经之地,地势易守难攻。根据成欢的地形,聂士成将人马分为左右两翼防守。左翼阵地是清军防守的重点,位于成欢西北的牛歇里高地一线,构筑堡垒工事两座,配备武毅军老前营炮兵。右翼阵地以成欢东面的月峰山为依托,沿山修筑堡垒工事。他们还将成欢北面沼泽地的下流堵塞,使沼泽泛滥,水漫路面,以阻遏日军的运动。两处阵地所筑工事都很简单,不过是在山上掘土筑起胸墙,外面再乱放些树枝作为鹿砦。胸墙很薄,顶部不过五六寸厚。
7月29日凌晨,日军分两路进攻,清军右翼很薄弱,又没有大炮,堡垒先后被日军攻占。聂士成亲自带兵增援,骑马率军在阵地上冲击,日军两股部队集中火力轰击,聂部伤亡很大,清军两翼阵地都被占领。
在《日清战争记事》一书中,日本人对占领成欢作了这样的记述——
五时半,左右共六个堡垒全被我军攻占。在牙营中,缴获署有提督叶志超、副提督聂士成名字的中军大旗等大小军旗数面,大炮数门。本来文明国家以丢失军旗为最大耻辱,而中国军队是对此不介意呢,还是因情况紧急而来不及收起来呢?后来得到副提督聂士成军中日记,得知敌军丢失军旗完全是因为来不及收起来。
敌军受到攻击时,似正开始吃早餐,尚未吃完,碗、碟、筷等散乱各处,碗里的饭,吃了一半,盘里的肉汤还没有凉,锅里的米已经熟了,铁壶里的水正在开着,有炖整猪,有吃剩的黄瓜,真是狼藉不堪。敌军士兵等来韩已五十余日,似颇感无聊。帜幕里有骨牌、双陆,下层士兵似耽于赌博。在角落里有韵书,有唐诗选,大概是有文学思想的人,或在信笺上写诗,或在寿山石等印章材料上篆刻,由此可看到中国人的特点。但也有藏着镜子的,携带妇女相片的,散乱于各处,清兵的懦弱,可想而知。
聂士成一路召集残卒赶到公州,打算在这里驻守,但叶志超没有同意,认为公州不可守,最后决定绕道去平壤与大军会合。至此,朝鲜南部清军再无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