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已经入京的消息此时已经传开,滞留京中的官员和百姓无不额手称庆,甚至有人凑几个粗劣的小菜置酒相贺。自觉有点身份的官员都到贤良寺来看望李鸿章,有的见不上就对站门的仆役道:“告诉李中堂,我们终于把他盼来了,他来就好了,留京官员欣慰至极。”
来见他的官员无一例外诉苦求助,家中被抢,缺粮无米,极其困窘。李鸿章建议奕劻行文各省赈济各自在京人员;京中百姓则请上海、汉口、九江、福州等海关先筹银接济。
“幸亏东南半壁保了下来,不然谁顾得上京中百姓,中堂与张刘袁诸督抚功莫大焉。”庆亲王无不赞同。
这天上午,仆役来报,有一个叫馨如的妇人求见。
“你说的是谁?”
仆役重复一遍,李鸿章惊喜道:“快请快请。”同时,他也拄着杖向外走。
父女两人在院子里相遇。馨如叫一声“白白”跪到地上,放声哭起来。李鸿章抛掉拐杖,亲手去拉馨如,哽咽道:“好孩子,你还活着,这比哄个都好,白白放心了。”
馨如站起来,父女两人互相打量,馨如见李鸿章须发白了多半,脸颊消瘦,眼圈黑暗,半年多不见,又苍老了许多,眼泪禁不住又滚出来。这时,站在馨如身后,一身西洋制服、头戴缠头帽的多尔齐重新跪下给李鸿章磕头:“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李鸿章示意馨如拉他起来,皱着眉头问:“你是多尔齐?怎么这副打扮?”
馨如代多尔齐回答:“内务府安排他到德国人的‘华捕局’帮助巡街,就给了这样一套行头。”
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唯独没有进紫禁城,是怕万一紫禁城被毁,朝廷上下一致对外,列国反而难以招架。各国划分防区,并成立巡防机构,紫禁城没有跑掉的护军、侍卫,一部分就参加到巡防队伍中。皇城东北由德军占领,成立“华捕局”,组织华人帮助维护治安,多尔齐等皇宫侍卫编入“华捕局”,由德军一个小军官带领巡街。
三人进了客厅,李鸿章对多尔齐道:“你来见我,不该穿这身西洋皮,我看见就来气。”
多尔齐回应道:“岳父大人不必生气,实在没办法,穿咱们的衣服,说不准就被洋兵抓住,打一顿是稀松平常,一句话不对就当义和团杀掉。这身洋皮,如今成了护身符。不过我拿着衣服呢,马上换下来。”
“幺女,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你的音讯,我一到京城就着人去找,可是京城毁得不像样子,派去的人找不到你的家。洋兵进城,烧杀抢掠,你不要紧吧?”李鸿章问道。
洋兵进京,妇女多数难逃污辱的命运,馨如明白父亲的意思,安慰道:“多亏琼斯医生在咱家里,她出面和洋兵交涉,幸未遭难。”
李鸿章又叹息道:“这我就放心了。城破前你们怎么没逃走?”
馨如不是没想逃,是来不及。阴历七月中旬,京中人家已经纷纷出城,馨如把孩子送到西山潭柘寺附近的老院,那是多尔齐阿玛在半山腰一片树林后盖的几间茅屋,本来是预备年老回家后当别墅看山景,没想到成了避难所。那里备了不少粮食还有油炒面、酱肉和整坛的咸菜疙瘩。
家人劝馨如也留下来,她没同意,要回去照顾多尔齐。多尔齐是乾清门侍卫,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离职的。李秉衡带义和团出京后,多尔齐从宫中带回来的都是捷报,可是突然联军就打到城下,他们想逃也来不及了。幸亏被困在他们家的琼斯与洋人交涉,要来了英军的一个保护牌挂在门口,她和多尔齐总算有惊无险。
“幺女,我来北京这几天,各国公使都不肯见我。今天也没事,就出去走走,到你家里看看,午饭呢,就请你和女婿赏我一口喽。”李鸿章兴之所至,提出要到馨如家中看看。
“就是家里没什么吃的,缺油少酱的。”馨如非常高兴。
“不要紧,有一口老米饭吃就满足了。”
李鸿章坐上他的绿呢大轿,轿边跟着一个长随,轿后是两个仆役,推着一架独轮木车,装满了果蔬干菜之类,如今在北京这是最稀罕的东西,轿前轿后各有一队高大笨拙的俄国兵荷枪实弹随行保护。一路上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炮击的痕迹,而有些倒塌的房屋里显然还有尸体,野狗在里面撕咬,不时飘来一阵阵恶臭。
有人住的院子,门外多有一面西洋国旗,有许多是手绘的,五花八门,唯有日本的太阳旗是例外,全是精心制作的旗子,空白处还无一例外印有“大日本顺民”的字样。一路上多是巡街的洋兵,还有教民也跟在洋兵后面,胳膊上缠着红布,写着“巡街”字样。偶有行人,多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被洋兵、教民随意盘诘。
馨如的院子在皇城东南,属英军占领区。俄军与英军进行了一番交涉,李鸿章一行才得以进入胡同。馨如家的院子显然被炮击中过,门楼被焚一半,院墙也倒塌了一丈多,还没来得及垒,只在废墟上堆了些乱树枝。
李鸿章四处转转,不胜感慨。馨如下厨,幸亏李鸿章带来的东西,勉强做出一桌酒菜。李鸿章对馨如道:“幺女,今天咱是家宴,不必拘礼,你也坐下。家中还有什么人也一块坐下来热热闹闹吃顿饭,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白白,当年在威海城救我的黄浩胜——现在他叫宋浩胜,也在咱家里,让他一块来吃饭吧。”馨如和多尔齐对了一下目光。
李鸿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捋着胡须道:“好好好,我还没见他一面,今天该当面致谢呢。”
宋浩胜一瘸一拐进来了,双手高举作揖道:“大帅,草民的腿受伤了,没法给您跪了。”
“不碍不碍,你怎么叫我大帅?”李鸿章招了招手。一般,行伍中人惯称总督为大帅。
“草民曾经在北洋舰队待过,当一名炮手,后来受了伤。”宋浩胜不想说得太详细。
“哦,北洋舰队,提起来让人伤心。”李鸿章摇着满头白发,“如今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洋兵进城时,他和洋兵打巷战,受了伤。”多尔齐代为回答。
宋浩胜受伤后被洋兵追得走投无路时,正巧到了馨如门前,被馨如藏到后园的地窖中捡回一条命。
李鸿章感叹道:“十年前你救了小女一命,如今小女救你一命,这就是天意。”
多尔齐又道:“宋兄弟还救了我一命,我被义和团捉了去,是他把我要了回来。”
“这些个拳匪,作恶多端,真正是祸国殃民!”李鸿章对义和团没有好感,“一开始我就建议朝廷要剿灭拳匪,可是朝廷不听,任由他们胡闹,这一场泼天大祸,追根溯源,就是拳匪闯出来的。”
宋浩胜听了插话道:“大帅这样说义和团,不能让人心服。”
“我说错了吗?他们烧教堂、杀教士、杀教民,洋人没杀几个,却惹来了八国联军。教民皆是我大清子民,他们却随意加害,不是祸国殃民是什么?”李鸿章说起来毫不相让。
“大帅应该想想,他们为什么烧教堂、杀教士、杀教民?教民仗着教堂、教士的势力为非作歹,而民教一有纠纷,官府就向洋人卑躬屈膝,只向着教民,不能为百姓做主,义和团这才能一呼百应。”
“可这也不能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理由!”李鸿章已经按捺不住火气,“譬如一个人骂了你一句,他是不对在先,可你不能一刀把他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