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在中国的活动日本驻天津领事随时向国内报告。格兰特虽然是卸任总统,但他的国际影响力不可小视,因此日本对格兰特的接待非常隆重,将他安排在海边的行宫中,每天都有亲王相陪。格兰特很看重自己的使命,因此第二天他要求与外务卿井上馨会谈。见面后他便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琉球是中国的属国,日本占领是不对的。”
“琉球几百年前就是日本的属国,琉球各岛本来就隶属于日本。”井上馨也一开始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可是琉球向中国进贡,已经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
“琉球进贡中国不过虚名,只是为了来往贸易获利方便才如此,就如同向贸易伙伴赠送礼物一个道理。”井上馨的话真真假假。
“我在李中堂那里看到了琉琉国官员的求援信,他们承认自己是中国的属国。”
“我这里有条约,中国朝廷承认琉球是日本属国。”井上馨拿出中日签订的《北京专条》,“当年琉球属民被台湾生番杀害,我国因此进兵台湾,代表琉球兴师问罪,所以中日两国才商议赔偿。琉球为日本所属,不但世界各国都知道,而且毫无异议地载入条约。”他又挑了几句念给格兰特听,“兹以台湾生番曾将日本国属民等妄为加害,日本国本意为该番是问,遂遣兵往彼,向该生番等诘责。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起见,中国不指以为不是。中国都已经承认日本保护琉球属民是保民义举,琉球怎么可能是中国的?”
格兰特见条约白纸黑字,实在无可辩驳,但他凭直觉判断,李鸿章说得也有道理。
外务卿见格兰特有些游移,就抛开《北京专条》道:“先不说条约。阁下请想,如果琉球是中国的,那么我们当初兴师台湾,中国必不答应,必定不惜一战。中国在台湾的军队是日本的三倍,可是他们没敢开一枪,就是因为日本师出有名,台湾生番的确杀害了日本国属民。”
当年中国的确没有对日军动武,这一点格兰特是清楚的,听井上馨如此分析,他也无话可说。
随后两人闲谈,井上馨对中国不肯开化大发议论:“如果中国能像日本一样接受欧洲文明,效法欧洲,与他们打交道就不会这么难了。”
格兰特的调停没有起到作用,他很为之遗憾,同时也颇多感慨,回国前他给李鸿章写了封长信,介绍了他与日本交涉的经过,并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的感受——
依我看来,中国若不自强,外人必易生心欺侮。在日本人心中,每视中国懦弱,它挑起的事端没有不成功的,它于是看不起中国,更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日本以为不但琉球可并,即使在台湾以及各地兴兵侵占,中国也不过是口诛笔伐支吾塞责而已。日本如同一只幼虎,中国一再忍让,今天喂他一块肉,明天喂他一块肉,等他长大了,必定要吃掉喂他肉的人。而且他会说: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谁让你喂养我呢,既然如此,你就要负责到底。
中国最大坏处在弱这一字,我心甚爱中国,实盼中国用好法,兴利除弊,勉力自强。中国人皆灵敏英勇,勤苦省俭,倘若能采取西法,国势必能日见强盛,成为天下第一大国,谁能侮之?即使是以前所订条约吃亏之处,也可慢慢商议修改。日本数年来采用西法,始能自立,中国亦有此权利。中国如愿意真心与日本和好,不在条约而在自强,自强则日本就不敢心生歹念。
虽然日本不以占领琉球为非,但日本还是愿意与中国协商此事。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启程回美,日后如能听到中日两国为琉球事已经谈妥,并有永远和好之意,我更会为此而万分高兴。
李鸿章收到格兰特的信,失望而又感慨万端。他把格兰特的信抄录一份寄给恭亲王,并附信道:“格兰特所言极有道理,大清再不效法西洋求自强,列国将欺凌更甚,日本必心生歹念。此信真应该让那些蔑视洋务之辈一阅。”
恭亲王看罢李鸿章的信,又递给沈桂芬道:“李少荃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他要把格兰特的信给大家看,大家必定骂格兰特是日本走狗,骂李鸿章是走狗的走狗。”
“大家未必骂格兰特,也许他们会认为这封信是李鸿章假造的来羞辱中国人的。到现在不是还有人说,英国、法国、美国、俄国这些国家实有其国,什么西班牙、葡萄牙都是汉奸洋奴编造了来吓唬人嘛!”沈桂芬比较细心,说完这些,他话锋一转道,“从这封信看,日本也没把事做绝,‘还是愿意与中国协商此事’,那不妨让他们派使臣来,坐下来谈。”
恭亲王觉得有道理,于是总理衙门照会日本驻华公使,可以派使臣来商谈琉球问题。然而,日本外务省接到照会后认为,如果正式派出使臣,岂不证明中国的确跟琉球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中国要日本派使臣日本就派,那不显得日本唯中国之命是从,日本之尊严何在?但日本政府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因此示意驻华公使森有礼直接与中国政府谈。
森有礼时年三十岁,他十八岁时就去伦敦大学学习,明治维新后又赴美国学习,极力倡导日本应当全面欧化。他本人着西装,剪短发,手杖不离身,说话时喜欢像欧洲人一样耸肩膀。总理衙门的人看不惯他,说他是假洋鬼子,他也看不惯总理衙门的人,背后称他们是“一帮土老头”。总理衙门的人就让他去与李鸿章谈,说琉球问题朝廷已经授予李鸿章全权。
森有礼见到李鸿章,开门见山道:“琉球属日本国土已经很久了,如今废为县,纯是日本内政,不知为什么贵国如此关注?”
李鸿章对一身洋服的森有礼本能地反感,洋人着洋服因为他是洋人,你日本连文字都是取自中国,还装什么蒜?便冷淡地回应道:“琉球向中国纳贡已经五百余年,琉球历任国王都受中国皇帝册封,什么时候成了日本属国?”
“琉球接受中国册封,不过像欧洲诸国接受教皇加冕一样,是个礼节上的仪式,并没有实质意义。”森有礼不以为然。
李鸿章冷笑道:“琉球向中国纳贡、受册封都不算中国的属国,那日本有什么证据?”
“我们有琉球国王的证明书。”
“琉球国王被你们拘押,证明书是不是出于自愿就说不准了。”
森有礼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下去,对日本不利,于是转移话题道:“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人同其种,书同其文,正应同心戮力维护东亚共荣。中国准许西方国家到内地经商,给予最惠国待遇,可是日本商民却排除在外,厚此薄彼,实在令人感慨。”
“你说得不错,中日两国人种相同,日本文字都是学的中国,何必事事学洋人,我看日本就不必跟在洋人后面要什么最惠国待遇了。”
森有礼没想到李鸿章一句话就把他想要的通商权堵了回来,而且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心中感叹中国人就是善于玩口舌之争。
而李鸿章则认为森有礼被驳倒,心里想你后生小子,自诩少年才俊,要论理你比老夫差远了。他扫了森有礼一眼后又问道:“森大人多大年纪?”
“整三十岁。”
“不过而立之年。看森大人一身洋气,是到过西洋?”
森有礼感觉得出李鸿章的蔑视,便挺直腰板道:“自幼出外国周游,在英国学堂三年,环地球走过两周。”
见他这样回答,李鸿章笑问道:“那森大人的西学想必是很深厚了,依你看,中西学问如何?”
“西国所学十分有用,中国学问只有三分可取,其余七分仍系旧样,已无用了。”森有礼毫不客气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