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多,典史全福和姚怀祥的胞弟姚怀全回来了,身后跟着十几个粗壮的汉子。姚怀祥问:“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全福回答说:“本来募到六七百人,带着他们进城的时候,正赶上水师溃兵漫山遍野逃跑,他们说,红毛鬼的炸弹有眼睛,专追着人炸,海边被炸死的兄弟有上百人。大家一听都吓坏了,连城也没进,跑光了,只有这几位兄弟被我们苦苦留了下来。”
姚怀祥仰天长叹:“老天爷,这是天意要取我定海城吗?”
全福问:“姚大人,城里募起了多少人?”
姚怀祥说:“有四五百人,都先发了三两银子的赏,这会儿,也大都随着百姓逃出去了。”
姚怀全说:“干脆把北门也封了,看谁还敢逃。”
姚怀祥说:“给百姓留条活路吧,他们要出城,就让他们走吧。”
这时候,东岳山的方向响起炮声,没有刚才的声音大,但在城上兵丁听来,也一样震得他们心惊肉跳。
炮声过后,只听得空中“啾”的一声响,炮弹落在了护城河外,轰一声炸响。英军攻城开始了。姚怀祥挥着剑说:“弟兄们,红毛鬼要攻城了,大家准备还击。”
城楼上的炮手沉不住气,向着东岳山的方向开了一炮,显然,炮弹根本打不到东岳山。东岳山离定海城不太远,在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山顶上本有水师的炮台,此时上面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显然是英军。
姚怀祥说:“弟兄们,省着点炮弹,等红毛鬼攻城时再开炮。”
但英国人并没有攻城,只从东岳山方向发射炮弹。有几发落到城墙上,打掉了一个城垛,后来有一发炮弹落到南门楼上,把半面屋顶炸塌了。后来又有几发落在南郊外的街上,把一家商铺的门炸烂了。
但此后炮声就停了下来。
英军占领东岳山后,在山顶升起英国国旗,表示他们已经占领了舟山。海军司令伯麦和陆军司令布尔利商议,要攻占定海城肯定要费点功夫,今日天色已晚,进攻改在明天早晨发起,登陆的部队要把野战炮全部运输上岸,连夜做好攻城准备。
定海城几乎成了空城,大部分绅商、百姓都逃走了,只有少数商店留下大胆的伙计,反锁了店门藏在里面;少数富户留下仆从照看家园。守城的兵丁还有三四十人,外加典史全福所率衙役及狱卒三十余人。大家心里都清楚,凭这数十人如何能够守城?姚怀祥对大家说:“我们已经封堵了四门,英夷要想攻进来,总要费些功夫,定海、镇海一苇可航,张军门昨天已经派人向驻守镇海的水师求援,我也向宁波求援,也许夜里援军就到了。”
大家都没有应声,镇海相距百十里,乘船前往总要三四个时辰,就是援军立即起程,赶到定海又要三四个时辰,夜里无法渡海,因此援军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赶到。如果再有其他意外,则遥遥无期。姚怀祥明白大家心里所想,他说:“只求大家再帮我守到明天,如果援军还不来,诸位尽可出城寻一条生路。我是定海主官,只有与城共存亡。”他摘下自己戴的铜边眼镜交给胞弟姚怀全,“你今晚就护着家眷出城,寻一条船先到镇海。如果定海无恙,咱们后会有期,如果定海城不守,这个眼镜就做个纪念吧。”
姚怀全哭着走了。
典史全福说:“我这个典史,虽是微末小官,毕竟也是朝廷命官,不死于贼,则死于国法。若定海有失,我也只有殉国一死而已。”
这时候屠户陈阿狗摸黑到了城上来,说:“姚大人,我可找到你了。”
姚怀祥说:“阿狗,你怎么来了?”
陈阿狗说:“我奉老母亲之命来保护大人。”
陈阿狗很讲义气。他当初与邻居赵盐商因宅院边界闹纠纷,官司打到县衙。赵盐商财大气粗,放出话来说宁愿赔上家产,也要把官司打赢。当时姚怀祥刚到任,拒绝了赵盐商的贿赂,秉公办理,陈阿狗赢了官司。
姚怀祥说:“阿狗,你何必跟着我,快逃命去吧。”
陈阿狗说:“我杀了一辈子猪,这回跟着大人杀几个英夷。”
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英军开始攻城。南门外不远处,英陆军架起了数门野战炮,一齐轰击南门。在城楼督战的姚怀祥被弹片划伤了胳膊。守城的士兵伤亡好几个,一哄而散,逃命去了。全福说:“大人你快走,我在这里挡一会儿。”
姚怀祥被陈阿狗拉下城墙,城门已经被炸破了,英军搭了几架木梯跨过护城河。陈阿狗扶着姚怀祥往北门跑,这时候东门也被攻破了。两人从北门逃出城去,向龙峰山上爬。爬山不远,就到了成仁祠。当年南明小朝廷曾经短暂移驻定海,清军破城后,小朝廷遗臣拒不降清,二十六名大臣及万余百姓被清军屠杀,后建此祠供奉二十六遗臣。姚怀祥进祠上香叩拜,对陈阿狗说:“这里是前人成仁的地方,也是我殉死之处。”
成仁祠不远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他来到池塘边,脱下官服扔给陈阿狗说:“阿狗,这身官服是朝廷的公器,不能落到夷人手里。你赶紧到镇海去吧,把它交给我的家人或者镇海的守军。”
陈阿狗说:“姚大人,整个定海城守军不到一百人,您如何守城?这怪不得你,皇上和朝廷也不能不讲道理。现在咱逃出来了,您怎么又要寻死啊。你是读书人,可不能犯傻啊!”
“我正因为是读书人,才不能忍辱偷生。英夷海军的强大超乎想象,英夷陆军也同样不可小视,坊间所传英夷不善陆战,膝盖不能弯曲,都是可笑的谣传。可是,这不能成为我偷生的借口。”姚怀祥望着城里四处燃起的熊熊烈火说,“我大清这回遇到的是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哪里是不曾开化的蛮夷之辈!咱大清,应该从天朝上国的迷梦中醒醒了!”说罢纵身跳入塘中。
陈阿狗哭喊着跪下去,连磕几个响头,额头都磕破了。
英军进城后,几乎没有遇到抵抗。最先进城的是裹着头巾的英国殖民地印度兵,他们争先恐后,破门入室,翻箱倒柜,大肆劫掠。他们发现更好的东西,就把怀里的扔掉,随抢随扔,街道上堆满了书画、椅子、衣服及各类用具。稍有人抵抗,就被他们刀砍枪击。城里到处有伤者,有的是被炮弹炸伤,有的是被入城的侵略军打伤砍伤。有的人丢了一只脚躺着,有的两只都没有了,更多的是被砍去了胳膊,或者被霰弹击穿了胸膛……
陆军司令布尔利入城后,发现有许多家酒店,有上千坛美酒,一些士兵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脚步踉跄。他立即命令士兵冲进卖酒的酒店和酿酒的酒坊,用枪托把所有的酒坛击碎。定海城里的街道上米酒和着血污横流,空气着弥漫着酒香、血腥气和火药的呛味。
下午懿律和义律进城了,他们是乘小艇登岸的,他们乘坐的旗舰“麦尔威厘”号在被汽船拖进港时触礁了,船底伤得很重,恐怕一时修不好。两人在城里转了一圈,义律说:“百姓都逃走了,必须设法让他们回来,尽快恢复定海城的繁荣。应该让中国人看到大英帝国的文明治理,而不是可怕的杀戮和抢劫。”
懿律说:“战争难免是要死人的,他们航海万里到中国来,就是为了发财。有时候,没有血污就没有和平。不过你说得有道理,你对恢复治理有什么建议?”
义律说:“应该仿照中国人的办法,尽快成立县政府。还要四处发出布告,告诉中国百姓不要害怕,大英帝国军队占据定海,于普通百姓的生计没有妨碍,更不会与他们为难。中国百姓是很容易治理的,只要看到这样的布告,并确定士兵的枪并不随便向他们开,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懿律问:“这个知县由谁来当合适,请一个中国人吗?”
义律说:“不必,卡尔就非常合适,他到中国已经七八年,他取了很中国化的名字郭士立,他熟悉中国的情况,会讲中国官话,也会讲广东话、福建话,他善于和中国人打交道,让他当知县,中国人会觉得与他们的知县没有区别。”
懿律说:“不知他们到厦门的使命完成得如何?如果顺利,他们也应该快到了。”
到了天黑前,“布郎底”号到达舟山港,懿律念叨的郭士立和舰长胞祖来了,他们带来的消息令人失望,《致中国宰相书》没有投递成功。
等他们叙述了递书的经过,懿律感慨说:“真是个奇怪的国度,他们的官员竟然连一封书信也不敢呈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