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广州城白旗乞和 三元里抗英大捷
自从道光帝对英夷的态度由主抚转为主剿后,京城内外都是一片主战的声音,重新起用林则徐的奏章接二连三递到御案上。
递折子的既有御史言官,也有封疆大吏。闽浙总督颜伯焘、浙江巡抚刘韵珂上奏称,“其心思才力,臣等抚衷自揣,深愧不如”,奏请“饬令迅速驰驿赴浙,驻扎镇海,筹办一应攻剿事宜”。代替伊里布出任办理浙江事宜的钦差裕谦,也是多次上奏弹劾琦善而盛赞林则徐。
是否起用林则徐,道光帝一直在犹豫中。一想到这些麻烦皆是由他办理不善引起,就打消了重新起用他的念头。只是,既然已经决定主剿,对主战大臣们的呼声不能不有所回应。等奕山到达广东后,道光帝认为广东剿夷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从各省调集的军队,阴历闰三月底前大约能够悉数到粤,总数有一万八千余人,同时派赴广东主持剿夷的大员也达到了五位:将军一位,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靖逆将军奕山,参赞大臣三位,包括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参赞隆文,湖南提督、二等果勇侯参赞杨芳,还有刚被任命的参赞大臣四川提督齐慎,再加一位总督,原刑部尚书、两广总督祁埙。就是当年平定张格尔,也没有派出如此盛大的阵容。而且道光帝还专门拨给广东三百万两军费。有这番准备,广东应该足有胜算了。
有点不放心的是浙江。如果广东对英夷大张挞伐,英夷有可能窜犯浙江,这不能不防。主持浙江剿夷的,无论是新任钦差裕谦,还是闽浙总督颜伯焘、浙江巡抚刘韵琦,都没与英夷打过交道。而裕谦在上浙事十条建议的时候,又一次提出请林则徐到浙江。道光帝这才勉强决定起用林则徐,让他前往浙江,但到底让他干什么,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因此只给了一个四品卿衔,让他到浙江待命。同时又给裕谦一道旨意,给林则徐什么差使,由裕谦视情况而定,但必须请旨。
对林则徐而言,到浙江去是个好消息。主政浙江的钦差大臣裕谦是他的老相识,而且关系相当紧密。裕谦是蒙古镶黄旗,祖辈是受朝廷信赖的武将。不过他本人自幼在科举上颇为用功,中进士,点翰林,任职礼部,后来到湖北任知府、道台,再任江苏按察使。他为官清廉,性情刚直,这一点与林则徐颇为相近。尤其是在禁烟态度上,也像林则徐一样坚决。他任职湖北时就采取严厉禁烟措施,调任江苏按察使时,江苏巡抚正是林则徐,两人在禁烟和对英夷的态度上完全一致,因此过从甚密,互为知己。林则徐赴广东禁烟时,裕谦任江苏巡抚,两人书信往来十分频繁,裕谦对林则徐在广东的一切布置都十分赞同并在江苏仿效,就是林则徐被黜后,两人依然书来信往。
1841年5月3日(道光二十一年闰三月十三日),林则徐从广州天字码头登舟,这是他两年多前到广州时登岸的地方。他雇赁的是广州船户林亚四的河头船两艘,一艘是他的座船,另一艘装一顶轿子以及行李、食物。两广总督祈埙和巡抚怡良都提出派兵保护他北上,他一概谢绝。他说:“我到广东来,与英夷斗了两年多,就从来没怕过他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兴师动众,反而让英夷以为我怕他们,岂不是长他们的志气!”他只带着几个随从,坦然离岸北上。
他将乘船由佛山溯流而上,到南雄,过大庾岭,入江西,然后由江西而东,入浙江衢州,顺富春江而下,到杭州、宁波以至镇海。打听一下路程,大约一个多月就能到。
林则徐刚离开广州,杨芳和怡良的革职留任处分就到了。明发上谕说:“前因英逆大肆猖獗,伤我提镇大员,叠经降旨命杨芳先行会同怡良等领兵攻剿,以伸天讨而快人心。今据杨芳等奏,各省调兵到粤,已有八千余名之多,尚不知及时进剿,迁延观望,甚至仍请令英夷所属之港脚商船在粤贸易,是有意阻挠,怠慢军心,殊出情理之外。兹据该部议照溺职例革职,唯现当剿办吃紧之时,若竟予罢斥,转得置身事外。杨芳、怡良俱着从宽改为革职留任,以观后效。”
处分两人上谕明发天下,也算是向天下人表明皇上一心主剿的决心。同时还有一份密谕给奕山等人:“杨芳、怡良奏请,准与港脚船只通商,朕因其怠慢军心,已降旨革职留任。奕山、隆文经朕面授机宜,且屡次寄谕,饬令一鼓作气,殄灭丑类。此时奕山、隆文等计已到省,各路兵丁,谅俱齐集。即着公同商酌,相度机宜,抄袭后路,一鼓歼除,毋令逆夷远窜。该将军参赞等务当激发忠良,协力同心,以扬国威而伸天讨,切勿为浮言所动,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
类似“一鼓作气、殄灭丑类”的上谕,奕山已经收到了不下十道。只是京城中的皇上不知道广东的难处,广州城守住都难,又何谈一鼓歼除?至于抄袭后路,英夷所赖是炮利船坚的战舰,广东水师几乎已经覆没,抄袭后路更是纸上谈兵。然而,圣意不可违,不然琦善、伊里布就是前车之鉴!
奕山这才拿出林则徐给他策划的防御建议与心腹密议。对第一条堵塞河道的建议就有不同意见。奕山的心腹师爷说:“这一条就是纸上谈兵。猎德、二沙尾一带珠江江面宽达二百余丈,要填塞河道那得需要多少石料?就是有这么多石料,要用多少船运输,要用多少时日?此前也采取过设竹排、填河道的办法,结果根本拦不住英夷兵舰,就是明证。”
想一想也是,再说英国军舰时时出没于猎德、二沙尾一带,恐怕还没填塞河道,就惹来英夷的责难甚至进攻了。
至于第二条大小船只查明备用,第三条大小炮位应演验,这自不必说,有船谁不知道用。可实际是水师尚存数十条战船、哨船,根本无法与英舰对阵。用水师下层兵丁的说法,连送死的资格都不到。
第五条筹办外海战船的建议更属缓不济急。按照林则徐的建议,能与英舰角逐外海的战船,必须参照外洋船式建造,一时半会学不来不说,就是学来了,也不是十天半月所能造好。皇上接二连三地下谕促战,哪里等得起?
最后,只有雇水勇火攻的办法还算靠谱。不过,奕山有个看法,广东人靠不住,他们跟夷人做生意这么多年,都成汉奸了,根本指望不上。他决定从福建雇请水勇,到时候让他们操纵火船。
这时候,各省的援兵差不多到齐,加上原有驻军,广州城内外集结了两万余人。奕山加紧进行了一番调度,城垣上派兵四千余名;城西北四方炮台一带,派兵两千五百名;观音山(即越秀山)派兵一千名;小北门,派兵五百名;贡院是他的将军府,留兵一千名;燕塘一带,派兵四千五百名;石门一带,派兵一千三百名;佛山一带,派兵两千名。大部分军队奕山都用于加强广州城的防务。毕竟先保住广州城不失,才谈得到其他。而且这些援军都是陆军,也没法让他们参加水战。
恢复通商后,义律大部分时间在广州城外的十三行商馆里,一方面是为了照料商人们的贸易,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随时观察广东大吏的动向。奕山一到广州,他就向杨芳打探奕山所来目的,奕山含混应付了过去。不过现在各路援军纷纷到来,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义律的。义律约刘保纯会谈,交给他一份照会,提出四项要求:一、撤退各省援军;二、撤回西炮台新设大炮;三、广州当局出示安民;四、奕山、隆文、杨芳尽快联衔复照。
义律提的要求,奕山没法答复,好在义律没提具体时间,“尽快”是多快?他大可以拖一天是一天。
义律早在与杨芳达成恢复广州贸易协议的时候,就已经与海陆军将领们议定了作战计划,即在贸易季结束后,就恢复对广州的战事,逼迫广东大吏答应他当初向琦善提出的要求;如果在广州达不到目的,则派舰队北上,进攻厦门或者定海,甚至再次兵临直隶湾,逼迫朝廷就范。不过,广州之战他希望尽可能晚一点展开,让商人们尽可能完成他们的贸易。他此次向奕山提出四条要求,目的就是试探奕山到底会不会在近期开战。经过一番分析,他认为,奕山很可能要在近期发动进攻。反正贸易季也快结束了,英商们的贸易也基本差不多了。他派人通知黄埔贸易的商人,五天以内必须完成贸易,结清账目。同时他到澳门一趟,与伯麦等海陆军将领商定,七日后发动进攻。
英舰纷纷北上,奕山也得到了消息。然而,作战的准备远远不足。他从福建雇的一千名水勇还在路上,从香山、东莞招募的水勇三千人只到七百多,还未进行任何训练。然而奕山等不下去了,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他从京城带来的几个心腹将领,都有些摩拳擦掌,盼望着尽早一战。“将军,不战,三百万两军费怎么开销?不战,您想保我们换顶戴也没有理由啊。”这些驻防旗营的将军们,没有见识过英夷炮火的厉害。“我们八旗,当年二十万人就打进关来,一统天下,小小英夷,能有多大能为?恐怕是广州的汉奸编出来吓唬人的。他们靠夷商发财,怕打仗丢了财路罢了。”
奕山说:“无奈人手不足。”
“人手其实也用不了多少。”部下劝他说,“如今已经有七百名水勇,让他们操纵火船在前,再选拔一千名略识水性的陆军乘船随后,待英夷兵船被焚,惊慌失措之际,陆军乘势登船,痛击英夷。”
奕山于是决定,当天晚上趁退潮时发动火攻,岸上炮台,也同时向英舰开炮。参加作战的部队,包括七百水勇,还有从四川、湖南部队中挑选的一千陆兵。陆军每人带一根有抓钩的绳子,以备届时登船用。水勇则到校场去,先演练一下抛掷火球、火罐。为了保密,此项作战计划只有奕山和几个心腹部将知晓,两位参赞都一概不知。
义律收买的奸细把水勇在校场演练的情况报告给他。他预感到奕山可能要发动进攻,下令商馆的人员全部到军舰和轮船上去,他则登上他的座船“路易莎”号。广州城外的军舰还有“摩底士底”号、“卑拉底斯”号、“阿尔吉林”号,轮船“复仇神”号以及颠地的商船“曙光”号,驻泊在商馆附近及白鹅潭水域。其他战舰还都在北上的途中。义律下令所有战斗人员一概不准休息,进入战时状态。
奕山为了不走漏消息,直到火船即将发起进攻前,才派人去告诉杨芳和隆文两位参赞。隆文心里不满,嘴上开着玩笑,对来人说:“参赞参赞,参谋赞同,参谋不上,赞同是没问题的。”
杨芳这位侯爷没那么客气,一听即将发动火攻,大吃一惊,挥剑砍到案上,咆哮说:“此战必败无疑,局面必将无法收拾!”
大约在珠江退潮的时候,有百余只火船从广州城西北方向顺潮而下,每二三只用铁链相连;火船之后,又有载运清军兵勇的船只。火船已经点火燃烧,向英舰漂来。而商馆西新建的西炮台、沙面炮台也开始向英舰开炮,已经趁夜占据了商馆的陆军也向英舰开枪。义律下令舰队退向凤凰冈,以避火船,但正在退潮,舰船不易调头,“摩底士底”号、“路易莎”号、“曙光”号都被岸上炮台击中。但清军的炮弹都是实心弹,中炮的英舰都无大碍。各舰开始反击,舰炮向清军炮台开炮,水兵则向操纵火船的水勇开枪。水勇向英舰抛掷火球、火罐,因为太远根本抛不上来。而英军火枪威力巨大,木排上的水勇多人中枪落水。水勇开始有人逃跑,此时商馆西的炮台已被打哑,英舰集中力量对付水中的火船,载运陆军的木船被击中,数十人落水。陆军大都不会水,叫嚷着“不要白白送命”,让撑船的水手把船开向岸边。操控火船的水勇也都随着陆军划着筏子靠岸。火船无人操纵,在江中随意漂流,其中有几艘把岸边的民船引燃,大火一直延烧上岸。第二批火船又顺流而下,水勇早就溃逃,因此更是毫无效果。
天已黎明,英舰“摩底士底”号、“卑拉底斯”号、“阿尔吉林”号和轮船“复仇神”号,向西炮台和沙面炮台发动进攻,数十门舰炮同时开火,威力十分巨大,守炮台的清军很快弃台而逃。轮船“复仇神”号随后拖带几只小船,溯江而上,到了广州城西北叫泥城的地方,岸上有保厘炮台,近岸泊着七八十条船筏,圩墙内则是存储火药之地。奉命据守此地的参将刘大忠,横档之战中临阵脱逃,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后因形势缓和溜回军营,不但未受追究,还被委派驻守泥城。私下里传言,他给杨芳送了一笔厚礼,杨芳摆搬到桌面上的理由,是刘大忠与英夷交过手,有对付英夷的作战经验。刘参将并没有作战经验,被英军吓破了胆却是真的,一听到炮声就仓皇遁去。“复仇神”号先打哑了保厘炮台,然后发射火箭引燃了这里的四十余只战船和三十余只火筏,全部化为灰烬。不过,因为后续部队还未赶到,义律命令英舰停止进攻,退回到凤凰冈水域待援。
广州城里的奕山,夜里得到消息,是火攻大捷,烧毁大船一只,小船若干。他连夜在贡院设宴庆贺,广州城里的官员们都前来贺喜。
第二天,英军后续舰船赶到,义律派出测量船溯流而上,测量水位,同时派出轻型战舰袭扰西炮台、东炮台以及天字号码头,并扣住了好几艘商船。英军只是对炮台进行袭扰,并没有进行猛烈的炮击,但炮台的清军还是纷纷向城里逃跑。奕山只好下令关闭城门。
第三天,奕山已经弄明白他的火攻并没有产生预想的效果,他从败进城里的官军口中,了解到英夷船炮的厉害。总之一句,打不过。他派刘保纯顺着绳子爬出广州城,乘一只小船打着白旗去见义律,请他提供个损失名单,奕山将军愿意照价赔偿。义律知道这是缓兵之计,根本不予理睬,他同意将军们的意见,决定狠狠教训一下城里的那位将军,让他不敢再玩花样。
当天下午,英海军陆战队三千人如数到齐。海陆军将领根据侦察、探测情况,制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将于明天涨潮后实施。
次日下午两点,英军按计划准时发动进攻。第一路是由代理海军司令辛好士率领海军五艘战舰,驶入广州城南的省河,攻打西炮台、海珠炮台、天字炮台及东炮台。但由于水浅,英舰的行动极不顺利,有的舰搁浅,有的舰侧翻,正常航行的只有备炮二十门吃水较浅的“海阿新”号。即使如此,清军的炮台守军只是开了几炮就逃走了,任由“海阿新”号从西往东,把省河炮台一律摧毁,而广州城里的清军没有一兵一卒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