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厕里的何玉莲听到嫂子尖叫,跑出来连忙去拉扯两名英军。但她的力气太小,情急之中,她抱住一条胳膊就咬了一口。英军嗷的一声大叫,一挥胳膊就把何玉莲摔了出去。
这时候前院的英军军官进来了,挥挥手让两名英军快走。这时候魏小喜顾不上水牛了,跑过去看被摔倒的小姑子。英军拽着牛绳把牛牵走了。
何玉莲躺在牛槽边,张张嘴说不出话。魏小喜揽着她的头要扶她起来,这才发现胳膊上湿黏黏的,全是血!原来,何玉莲正巧被摔在牛槽边角上,后脑勺上磕出了一个洞。
魏小喜哇地大哭着,跑到菜园里去找丈夫和弟弟魏钧成。魏钧成本来在怡和行里忙得很,但因为战事,他们撤出十三行,开战前出城到姐姐家来躲避,顺便也帮姐夫何绍光种种菜。
三个人窜回家中,一拭何玉莲的鼻息已经全无,摸摸手都已经开始变凉了。魏钧成抓起草棚边的锄头就向外跑,何绍光也抓起一柄镢头追出去,一边追一边喊:“老少爷们,红毛鬼杀人了,快来帮忙啊!”
魏小喜则往村里跑,哭喊着老少爷们帮忙。
听到何绍光声嘶力竭的叫喊,田里忙碌的男人都抓着手里的家伙什跟上来。红毛鬼杀人的消息很快在三元里传开了,男人们都拿着锄头、木棍、长矛撵出来。
英军拽着水牛,走得很慢,魏钧成和何绍光在村外追上了他们。语言不通,指手画脚,彼此都不明白。英军指挥官抓出几十个墨西哥银元向愤怒的人群比画,大约表示他已经付过钱。魏钧成喊道:“他们杀了人,要给几个臭钱打发,我跟他拼了。”
他举着锄头往英军头上就抡,英军指挥官开了一枪,打在他的胳膊上。男人们嗷的一声,举着锄头、镢头向英军砸去。两名英军当场被砸死,受伤的也有四五个。十几个英军扔下牛,边开枪边逃。这边有三个人中枪,好在没有大碍,也不敢紧追,扶着受伤的人回了村。
给玉莲入殓的事,已经是小事了,由魏小喜张罗着办。大事是打死了两个红毛鬼,驻守四方炮台的红毛鬼必定来报复。村里几个管事的紧急商议,官军指望不上,必须赶紧向周围村子请援。萧冈村的何举人是方圆四五十里的名人,大事都请他主持,此时他正在社学办团练。何绍光与他算是本家,亲自去向他请援。
魏钧成自告奋勇,要去城东寻找水勇统领林福祥。林福祥是香山县人,是个秀才,除了八股文章,还喜欢读兵书。林则徐招募水勇的时候,他从香山带过来几百人。后来琦善到广州,水勇解散,但是他不死心,等新任两广总督祈埙到任,又通过祈埙幕府里的熟人推荐,准他招募六百香山勇,驻守广州城东门外。魏钧成和林福祥都在广州协水勇队里处过,几天前还见到过他。魏钧成顾不上胳膊疼痛,由三元里村的一个中年汉子陪同,到广州城东去找人。几经打听,在黄花岗找到了林福祥,他说:“如今官家议和,不让出兵。好在我这水勇算不得朝廷经制之师,可不必管他停不停战。到时候如果四邻八乡都起事,我带水勇混进去和红毛鬼干一仗,绝无问题。只是得见见主事的,商量个章程。”
林福祥下令水勇今天晚上趁夜向三元里靠近,他则跟着魏钧成先到三元里,再从三元里到萧冈去见何举人。何举人正在萧冈怀清社学与周围乡村赶来的人议事。所谓社学本是附近乡村集资举办的义学,聘请本地有名望的文人教读。但到了嘉庆、道光年间,社学已经成了当地乡绅聚议之地。自从中英关系紧张后,社学又成了办团练的地方。怀清社学离广州城极近,半年前就开始自办乡团,借以自卫乡里。
林福祥只是一个秀才,见到何举人自然执礼甚恭。何举人很满意,也很给林福祥面子,对他说:“你是带勇的人,打仗比我们在行,招呼人的事我来办,到时仗如何打,听你的。”
林福祥说:“前辈您是客气,论打仗我也不如各位前辈。但是我特别服气林大人的话,咱大清国人多,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红毛鬼淹死。咱得发挥咱们人多的优势,把十里八乡的人都组织起来,女人孩子不能上阵,但可以给助助威。总之不怕人多。”
何举人说:“人不成问题,我已经传柬方圆五十里的各乡村,聚起个万把人不成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红毛鬼的枪炮厉害,这仗怎么打!”
林福祥说:“红毛鬼枪炮确实厉害,绝对不能和他们硬碰硬,而且不要着急,寻着机会咱就是一百人打伤他一个人也成。咱不怕耗,红毛鬼耗不起。耗下去,咱就必胜,这是林大人说的。”
但仗到底怎么打,还是不得要领。林福祥说:“我有个想法,和大家议议。”
这一议,就是一个多钟头。
这时候,附近各乡村主事的人陆续赶到的有三十余人。何举人提议为了便于统一行动,定几条章程。几经讨论,定了这么几条:一是各乡自成单位,制备大旗一面,写上乡名;二是以原有团练为基础组成抗英队伍,每五十人为一队,公举领队一人,头缠红绡,指挥作战;三是各乡准备大锣数面,遇有警报,一乡鸣锣,众乡皆出;四是十五岁至五十岁的男子一律出动,参加战斗,老弱妇幼转移别地;五是如果敌人来犯,不与之硬拼,诱敌于地形复杂的牛栏冈一带围歼。
5月30日一早,英陆军司令官卧乌古决定派一个连队到三元里去,抢一批牛羊和家禽,作为被打死打伤士兵的报复,如果遇到阻拦,就开枪射击。这一连兵派出去后不久,卧乌古从望远镜里发现,越秀山下北面,人群正从四面八方聚来,漫山遍野都是。有部分人已经到了越秀山半坡,敲锣打鼓,齐声呼喊“杀番鬼”。当时英军正在吃早饭,卧乌古下令立即停止吃饭,整装迎战,亲率一千多人,带着枪炮冲出炮台,向山下人群冲去。追到山下,人群立即一哄而散,地上扔下的都是些锄头木棍,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
卧乌古下令撤回炮台,不必与这些乌合之众纠缠。但当他们向回撤的时候,人群又重新聚集起来,挥着手臂大喊“杀红毛鬼”。卧乌古下令开炮,人群又散开了。几次三番,卧乌古最终被戏弄得大怒,下令炮兵留在原地,步兵全军进攻、追击。追着追着,卧乌古发现情况不对,这里水田四布,道路崎岖,周围有山冈环绕,而山冈上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他的后路也被堵上了。他这才发现上了当,急令第二十六团和第三十七团一个连向左翼冲击,第三十七团余部及孟加拉志愿兵向右翼冲击,掩护第四十九团、海军陆战队及部分孟加拉志愿兵往后撤退。英军手里的火枪威力很大,人群很快散去,包围圈自然有了一个开口。卧乌古指挥部队赶紧撤退。然而,这时候乌云翻滚,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英军的火枪打不响了,因为这场大雨,双方的实力立即拉平。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英军穿的皮靴陷进泥中,走路十分困难,断后的部队被人群围住,有的陷在四面皆田的泥泞中,狼狈不堪;有的龟缩瓜棚豆篱下,淋得如落汤鸡。田埂旁,溪流边,山冈上,丛林里,到处都有举着锄头、长矛的百姓。
这次战斗,与历次战斗比起来,消灭的英军人数是最多的,如果其他的战斗可称为大捷的话,这次战斗称为大捷是当之无愧。至于双方的伤亡人数,从来没有确切的数字。中方参战人员阵亡二十余人,伤八十余人,无太大争议,而英军的损失,在中国不同书籍中,记载差距很大,从十几人到上百人,再到二百余人,越传越没准谱。
第二天黎明,卧乌古惊讶地发现,整个四方炮台除了南边是广州城墙,东、北、西三面全都是人,足有两万多,把整个越秀山都包围了。他已经领教了这些“乌合之众”的厉害,虽然他们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但只要近身肉搏,个个都是不要命的角色。他的部下拥有先进的火器,但火器总有弹尽的时候,如果他们发疯一样发动进攻,结果真不敢让人想象。
他与部下们商议,有人提议带人冲下去把他们打散,此议不行,昨天的教训已经够深刻;有人提议向人群开炮,但他们好像学乖了,彼此都离开了一定距离,一发炮弹下去会有伤亡,但会很小;有人建议向舰队求救,但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最后卧乌古决定,还是让广州城里的官员们来解决问题。他让翻译写了一个照会,质问奕山为什么发动进攻,如果包围炮台的人不散去,他将视为《广州和平协议》无效,下令炮轰广州。
卧乌古的照会递到了奕山将军的手中。他把两广总督祈埙叫来,说:“这是你治下的百姓惹的乱子,你想法子安抚下去,不然一切后果唯你是问。”
最后由怡良交代给刘保纯。刘保纯说:“怡抚台,民气可用,不如趁机向商馆发动进攻,俘虏义律,那时候再重新和英夷谈一谈。”
“冰怀,连想也不要想。”怡良说,“英夷的大炮就架在我们的头顶上,六百多万元的银子都已经出了,只等着英夷撤兵,千万不能再出乱子。而且,就是我答应,祈制台能答应吗?靖逆将军能答应吗?你赶紧出城,去向百姓晓以利害,让他们无论如何先撤了。不然,广州城会被夷为平地。不为城内钦差大员考虑,也应当为百姓考虑是不是?几十万人呢,让大家无家可归吗?”
刘保纯心有不甘,但上命难违,他只好带领南海县令梁星源、番禺县令张熙宇缒出城去,首先会见了义律、卧乌古,表白民众的行动是其自发,与官府毫无关系,更不是官府指使,千万不能开炮。然后再到城北去劝说百姓。当然要找说了话算数的人。打探了好几个人,终于有人领着他到三元庙里去见何举人。三元庙在三元里的西北角,是一座道教古庙,所谓三元,即道教所尊的天、地、水。三元里就因庙得名。庙不大,是个青砖灰瓦的二进四合院。听说府台大人来了,何举人连忙迎了出来。两人进了供奉北帝的正殿里,刘保纯叫着何举人的字说:“琢石,我所为何来,不必说你也清楚。”
刘保纯说:“琢石,你就别装糊涂了。百姓围攻四方炮台,红毛鬼给靖逆将军写信,如果你这边人不退,他们就要开炮轰城,那可真就玉石俱焚。”
何举人说:“红毛鬼没在信中说我义民为何要痛击他们吗?”
“没有,不过我听说了。”刘保纯说,“其实不必说,想也想得到,红毛鬼必是骚扰我百姓。”
“岂止是骚扰!”何举人说,“他们抢劫财物,开棺暴尸,调戏妇女,杀我村姑,请问太尊,百姓该不该反?我辈都是读书人,圣人教诲,爱民育民。如今官府不管百姓死活,我与百姓朝夕相处,何忍坐视不理?”
刘保纯连忙声明,他对义民此举,十分理解,心下也支持,但为广州一城百姓,不能不委曲求全。
“你知道,我开始是跟着林大人办交涉的。那时候也受委屈,可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刘保纯几乎是哀求了,“琢石,我知道这种要求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只求顾忌广州城商民的身家性命,给我个面子,好在钦差那里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