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命六年(1621年)正月十二日的深夜。寒风已在苍翠的松枝上挂下了冰凌。冷月照着冰封的雪原。六十二岁的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和自己,登上了萨尔浒城头。父亲站在冰冷的夜空之下,伸出颤抖的手,把点燃的香火插入雪中,跪在雪地之上。父亲流着眼泪,念着事先准备好的祷文:
今祷上下神祇: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令刑伤,以开杀戮之端。如有残忍之人,不待天诛,遽兴操戈之念,天地岂不知之?若此者,亦当夺其算。昆弟中若有作乱者,明知之而不加害,俱怀礼义之心,以化导其愚顽。似此者,天地祐之,俾子孙百世延长。所祷者此也。自此之后,伏愿神祇,不咎既往,惟鉴将来。
夜,是那样的静;月,是那样的明;风,是那样的冷!父亲的情感是那样的沉痛凝重,使雪原、莽林、圆月、夜空都显得悲怆凄楚。父亲当年的心绪,自己今天也感受到了。
皇位啊,原来就是骨肉的相残!
皇太极看见身边四十四岁的皇后,心里涌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情:
二十九年来,这个女人一直陪伴着自己,每当负伤、生病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柔情地坐在身边,喂水,喂饭,喂药……
二十九年来,自己迷恋过她,漠视过她,粗暴地对待过她。可她总是默默地、柔情地侍候着自己。她是皇后,是这清宁宫里的主人,却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对待宸妃和庄妃自不消说,就是对待贵妃、淑妃,也总是百般的照顾和关心……
二十九年来,她生了三个孩子,可都是女儿,一种歉疚的心意总是压着她。这是命运啊!人生在世,哪能十全十美呢!她是美丽的,她的美,在于美的外形和美的心肠糅合在一起;她是软弱的,软弱在对清宁宫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啊……
此刻,皇太极真的为他这个美丽、善良、顺从、温柔的妻子担心了。他叫皇后躺在自己的身边,让她枕在自己的臂膀上,深情地说道:
“前世有缘,我与你科尔沁贝勒一家姑侄三人成亲,我也满足了。宸妃走了,我大概也要走了……”
皇后用手捂住皇太极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皇太极握住皇后的手,安慰着:
“不怕,不怕……听我说,你的地位是显要的,可你的心太好,太软,斗不过他们。记住,我走了以后,你事事听庄妃的……”
皇后抽泣着,泪水沾湿了皇太极的脸颊和臂膀。皇太极紧紧地搂着抽泣的妻子,安慰地重复着一句话:
“听庄妃的。她是你的亲侄女啊!”
庄妃此时在永福宫和衣而卧。她虽然很疲劳,但一点睡意也没有。刚才大清门外的一切告诉她,争夺皇位已经开始了。揭开这个黑幕的,不是别人,正是重病在身的皇太极。
在黄幔金顶马车里,当皇太极执意要着战袍、披斗篷、佩腰刀、执弯弓时,她还没有猜透皇太极的用心。当皇太极突然全副戎装出现在大清门外的霎时间,她全明白了。代善由惊慌而失神的脸,豪格由惊讶而松弛的脸,多尔衮由吃惊而沉思的脸,多铎由震惊而恐惧的脸,阿济格由惶恐而失望的脸,济尔哈朗由担心而悲愁的脸和眼角里滚动欲滴的那颗泪珠,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而揭开这块黑幕的皇太极,也落下了自己一生的帷幕。她看得清楚,那走向和硕亲王时的大步,那穿过崇政殿、飞龙阁时的急行,那登上凤凰楼二十四级台级时的挣扎,那跨越内庭门门槛时的一搏,皇太极在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来维系大清暂时的平静。
一个“不敬”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庄妃的心头:
皇上用最后的生命,换取这暂时的平静,明智吗?划得来吗?皇上生命延续的本身,就是大清平静的象征,何必去强行换取呢?人到老年的时候,性格、脾气往往胜于理智和常情。如果是这样,今晚皇上的用心和对生命的损耗,反而会使大清的平静更快消失……
想到这里,庄妃翻身而起。她喝了一口浓茶,集中心思,分析亲王贝勒们在大清门外的一举一动。礼亲王代善的神情变化和举止失常,使她格外狐疑。这时,苏麻喇姑推门进来,悄声说道:
“礼亲王来到崇政殿,说有事情禀奏皇上。启心郎索尼已经到中宫禀报去了。”
庄妃听了,又急又愁。大贝勒此时请见,是出于好心善意吗?皇太极异常虚弱的身体能经受住这样的折腾吗?她焦虑地叹了一声: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八月八日寅时的钟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