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驼峰岭清兵大营军帐里,阿山已经拔出了右臂和左腿上的箭镞,敷上了药膏,因射入的不是毒箭,他放心了。不过,今天的仗打得太窝火了,中后所这个鸡蛋大的地方,却叫正白旗翻了车。他不服,憋着气,要报复,便大声喊道:
“英亲王,天亮就干!我不信,这中后所是一座铁城!”
阿济格没有作声,吴良弼的喊声和身影,还没有从他的心头离去。听到阿山的喊声,他把心里叨咕的事全抖出来了:
“明朝竟然有这样一个不怕死的游击,又偏偏叫老子碰上了,真他妈的邪门!”
阿山摸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阿济格像是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另提了话题:
“老子打了几十年的仗,什么主儿没有碰过?什么茬子没有啃过?可今儿傍晚这一仗,不知他妈的咋啦,听见吴良弼那小子一喊,我心里就有些发毛,看见那小子举剑向老子杀来,我这心里还真有些发怵呢!阿山,你说这邪门在哪儿呢?”
阿济格是个鲁莽的家伙,但他也有长处,心里想的,不论是好,是坏,是光彩的,还是丢人的,都能当着属下说出,不买面子不作假,不绕肠子不骗人。所以,将士们对他普遍是有好感的。
阿山明白了阿济格正在捉摸吴良弼,便开口说道:
“我看这邪门就在吴良弼身上。头一条,这小子不怕死。你想想,明朝哪个游击参将有他这样大的胆子?二一条,这小子心眼多。你说,他在各条路上挖陷阱,又覆盖得那样好,不就像猎野猪兔子吗?亏他想得出来。三一条,这小子‘贼滑’。在我们攻城时,他不守城,却溜出城来和咱们干,还穿了一套士兵服,你能想得到吗?这一天,咱就折了一千三百人……”
阿济格大手一挥,不让阿山说了:
“妈的,老子丢了一千三百人,我要杀他个全城不留一条狗!”
“明天用多少人攻城?五千人够不?”
阿济格不作声,思索着……
战场上的血和死尸,是带有腥味的刺激物,能使一些人胆怯畏缩,能使一些人暴怒冲动,也能使一些人变得聪明。应当暴怒冲动的阿济格,此刻却聪明起来。他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落到汉军旗恭顺王孔有德的火炮上。孔有德的火炮现在锦州,用火炮轰击中后所,他吴良弼能顶得住吗?再说,老子不要,难道让济尔哈朗调给济度、阿巴泰吗?
“传令,给老子备马!”
阿山愕然了。
“愣着干啥,老子去锦州城,向济尔哈朗要火炮去!”
阿山明白了,高兴了:
“妥啦!用火炮破城!”说着,走近阿济格,诡秘地说:
“咱正白旗伤亡的底不能漏啊!最好能把郑亲王拉到这里来。”
阿济格愣住了……
在阿济格离开驼峰岭的时候,吴良弼和王国安在十几个亲兵手执火把的陪伴下,走出了宁澜门,走遍城外各条道路要冲处的陷阱,在清兵的尸体中,寻找自己死去士兵的遗体。这二百个自愿走进陷阱担当潜伏任务的勇士,在还没有挪动脚步之前,就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了。但他们是那样的从容、坚定、视死如归,在那些年轻的脸上,没有忧伤和痛苦。吴良弼想从陷阱里找出他们的遗体,安葬在歌薰门外的那片树林里,让他们在地下得到一丝安慰,也释解一丝自己心中的内疚。但陷阱里除了一堆黏糊糊的泥土外,什么也没有了,只是在润和门外的一个陷阱里,找到了几片挂在阱壁上的军服碎片。他拿起军服碎片,揣在怀里,默默沿着护城河走着,看望在拼杀中倒下去的三百多个士兵。
当他看到一个士兵和一个清兵对刺而死,尸体仍被两杆长矛连在一起时,一直强撑着疼痛的心颤抖了,泪水流了出来。他弯下身去,拔出了清兵刺进的长矛,把死者抱在怀里。这,这不是都司大人的公子吗?是,是他,是王公子邦定啊!他呼叫着名字,没有回答,他抱起邦定,望着身边的王国安:
“你……”
泪水在王国安的脸上流着,嘴唇在颤抖,腰身似乎弯曲了,但仍竭力控制着。吴良弼忍不住了:
“都司大人,我……”他哽咽,两腿一弯,跪在王国安的面前。
王国安也跪了下来,紧紧抓住吴良弼的手:
“他与别的士兵一样,都是大明的子民,这样好,这样好啊!我这个当都司的,也有脸见中后所的父母了。游击大人,对这些死者,你尽到心了……”
十几支火把闪烁在护城河边,照耀着跪倒在地的吴良弼和王国安……
九月二十九日,全天无战斗。入夜,吴良弼独自坐在军营议事厅里,担心着这一天可怕的沉默。阿济格为什么不来进攻?战争,战争中最可怕的是意外,阿济格的沉默就是一种意外啊……
深夜戌时,吴良弼派出的细作急急闯进议事厅,向吴良弼禀报了济尔哈朗和恭顺王孔有德来到驼峰岭清兵大营的消息。吴良弼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汉军旗的火炮营到了吗?”
“在驼峰岭清兵大营里没有发现火炮。”
一个在中途袭劫敌人火炮的想法,在吴良弼心头闪动了。虽然这是一步险棋,但值得一掷,即使损失几百人马,也是划得来的。他扶案而起。
“来人!”
亲兵头目郭刚闻声走了进来:
“立即请都司大人来此议事。命令一、二、三‘拼杀营’到教场集合待命!”
郭刚应声跑了出去。
吴良弼束好战袍,提起宝剑,看着一边的细作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