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尔敦跪倒在地,哭出声来:
“父王,孩儿愿替父王戴罪受罚!”
将校们一齐跪倒,客厅里欢快炽热的气氛无影无踪了。将尽的泪烛,狼藉的杯盘,纷乱的桌椅,呆然失神的人群,在那堆闪着蓝光的炭火映照下,似乎都变了颜色。
“为帅无能,辱及全军,使皇太后‘入主中原’的决策受挫,惟有披枷戴锁,入京请罪,方能消我心中悔恨之万一。济度,起来,给我戴上枷锁!”
济度站起,把枷戴在济尔哈朗的脖颈上,把锁夹在济尔哈朗的双手上。
阿巴泰也感动得流泪了。他抓住济尔哈朗带锁的双手:
“郑亲王,你……”
“饶余郡王,请你替我下令:明晨寅时,全军向盛京进发。”
阿巴泰点头,泪水滴落在胸前。济尔哈朗站起,独自离开了。
将校们喟然叹息:可怜的郑亲王啊!
三天前(十月十五日),阿济格和阿山带着正白旗溃散的、疲惫的护卫亲兵三百人进了盛京的外攘门和怀远门。宁远兵败的消息立即传开了。市民们不明真相,加油添醋,以讹传讹,使整个盛京马上恐慌起来。不到半个时辰,清宁宫和各部、院也都知道了。宁远兵败立即成了皇宫、王府、官衙、街巷议论的话题。
阿济格骑马入城之后,直闯睿亲王府,在书房里见到多尔衮和多铎。他顾不上打食充饥,便怒气冲冲地谈了济尔哈朗指挥上的失误和有意挤对正白旗的许多“罪行”,要多尔衮借宁远兵败之机,狠狠整治济尔哈朗。多尔衮听着,笑着,什么也没有讲,便命令王府长史在客厅里设酒摆宴,为阿济格和正白旗将领接风洗尘,并命令长史从王府取出白银五千两,分赏正白旗回到盛京的每个士卒。
阿济格卸甲换装休息去了,多尔衮和多铎开始了对济尔哈朗的谋算。
聪明的多铎立即发现,这是把济尔哈朗从辅政王位子上拉下来的极好时机。从努尔哈赤创业以来,战败受罚已成定例,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只是受罚的轻重有所不同罢了。他主张多尔衮立即进宫,面奏母后皇太后,借母后皇太后的许诺对付圣母皇太后和福临,再借圣母皇太后与福临之名,议定处罚,诏示八旗和各部、院知晓,打济尔哈朗一个措手不及。
多尔衮比多铎更为聪明。他知道,在宫廷争斗中,任何巧妙的办法只能使用一次,重复使用就会露出令人猜疑的马脚。这个办法是断乎不可再用的。清宁宫太后之口易开,福临的头易点,“永福宫”的眼睛却不易蒙混啊!
多铎见多尔衮没有说话,知道自己提出的办法被多尔衮摒弃了。便提出第二个方案:
“如果这个办法不可行,我们可以指使各部承政、参政分别上表参劾。各部都有我们新任命的官员,会形成一股力量的。在众人的参劾下,那个女人就是有心袒护济尔哈朗,也不便开口了。况且,她表面上已经‘不参与朝政’。”
多尔衮仍然没有吭声。他此时考虑的,不再是济尔哈朗一个人,而是如何攫取朝廷的整个权力。多铎提出的第二方案提醒了他,如果不把六部的全部权力拿到手,自己就是当了第一辅政王,步履也将是十分艰难的。他明白,崇德元年(1636年)皇太极设立六部三院,就是要削弱诸王贝勒的权力。今天,自己虽然把一些年轻的心腹插进各部,但各部的决定权,仍然操在各主管贝勒之手。户部仍然是豪格说了算,刑部仍然握在济尔哈朗之手,工部归饶余郡王主管,兵部在克勤郡王岳托死后,名义上由代善负责,实权操在皇帝之手。不把兵部、户部、刑部、工部的权力拿过来,什么“参劾”,什么“众议”都是一场空热闹。
多铎见多尔衮仍不作声,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是多尔衮考虑的主要问题,便坐在一旁,不再作声了。书房里寂静极了。
长时间、死寂般的沉静,终于挑动了多尔衮那根大胆而狡诈的神经:能不能利用济尔哈朗攫取六部的权力呢?能不能在不声不响中做到辅政王权力的转移呢?棋在人走啊!多尔衮在书房里不停地走动,十分细心地酌量着,在什么地方让?在什么地方取?在什么时候回避?在什么时候出现?他的脚步越走越快,他的思索越想越深,当他的脚步突然停止的时候,一切都十分贴切地想好了。“取、予、动、静”的变化,在于巧妙地运用了。他转身对多铎说道:
“立即在浑河桥头,扫冰雪,垫黄沙,张幄帐,置卤簿,陈设鼓乐,设酒摆宴,告知六部三院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郑亲王济尔哈朗凯旋。”
多铎一时不解,愣住了。
济尔哈朗披枷戴锁,率领正红旗、汉军旗将士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午后未时抵达浑河。河对岸架起的幄帐,陈设的卤簿,飘扬的旗帜,排列的仪仗,在四周皑皑白雪辉映下,显得隆重、庄穆而威武。济度远远望见,十分惊异,飞马来到河边,看到浑河长桥上冰消雪净,铺着厚厚的黄沙,心里暗想:这是要举行凯旋式啊!他一阵心慌,便扭转马头,直奔到济尔哈朗的马车前,禀报了所见的一切。济尔哈朗听了,心里很乱:这是多尔衮恶意的嘲弄啊!他呆呆地倚在靠背上,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同车的阿巴泰也感到奇怪:妈的,有迎接打了败仗的凯旋式吗?他下了车,跳上一匹战马,直向浑河岸边奔去。
这时,六部三院的文武百官,都整装顶冠,分两列恭迎于桥头。身着朝服的豫亲王多铎正从幄帐里走出来。阿巴泰看见了,便扭转马头,下令队伍停止前进。然后驰马返回,向济尔哈朗作了禀报。
在阿巴泰驰马河边察看究竟的短暂过程中,济尔哈朗镇静下来了。他担心济度年轻火盛,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而发作惹事,便命令济度速去后队掌握队伍,并严肃叮咛:没有召唤,不许前来。济度猜出了父亲的用心,十分难过,低头不语地离开了。济尔哈朗又怕自己的护卫亲兵受不了这个屈辱,做出意想不到的反应,也命令他们跟着济度离开了。当阿巴泰归来禀报是多铎主持这个凯旋式时,他的心稍微轻松一些。多尔衮没有直接出面,看来事情只是一个开头。他决定应付这个挑战,看看多铎的表演中隐藏着什么。
在阿巴泰的陪伴下,济尔哈朗乘坐的马车,穿过停在官道两侧的将领士卒,快速地向桥头驶去。马车行进在黄沙铺垫的长桥上,对岸的鼓乐声、鞭炮声、欢呼声飞扬起来了。
马车驶上对岸,多铎高高举起酒杯,阿巴泰在马上接过酒杯,把酒洒在马车前。然后,在多铎的引导下,停止在金色的幄帐前。
排列在幄帐前的文武百官跪倒请安,多尔衮在护卫的蜂拥下,从幄帐内走出迎接。多铎掀起马车的幔帘,披戴枷锁的济尔哈朗跳下马车,直立在多尔衮、多铎和文武百官的面前。
多铎呆了……
多尔衮愣了。他没有想到济尔哈朗会来这一手……
文武百官不知所措,都用惊异而同情的眼睛看着……
济尔哈朗也愣住了:多尔衮还是来了……
鼓乐声、鞭炮声、欢呼声都停止了,浑河桥头刹那间没有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