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啊沉默!沉默中,时间像是停滞了。沉默中,安园像是凝固了。沉默中,孝庄稳定了纷乱的思绪,承受了突然的打击,咬住心中的怨恨,一股英烈之气勃然而生。几个月来隐去的严峻英姿和逼人豪气又回到她的神情之中:目光挟锋了,脸色带冷了,语气带刚了,举止带风了。她举手挥开桌案上的书稿诏文,坚定有力地对塔胆说道:
“讲吧,都讲出来!越详细越好!”
塔胆开始了禀奏:
“这次变故,是月亮地里掌灯笼,明显透了。多尔衮罢六部贝勒的职权后,肃亲王心里横着半截砖头,撑得难受。三月三日那天,他和豫亲王多铎商量外出放鹰散心,给郑亲王打了个招呼,就出城去了铁背山。在铁背山玩了三天,什么也没有猎到,却给多尔衮知道了,便以摄政王的身份,定他俩私自带兵出城之罪。罚肃亲王一千银两,十匹战马,十副鞍鞯,罚豫亲王二千银两,二十匹战马,二十副鞍鞯。这事也就结了。谁知,在昨儿崇政殿早朝中,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当众检举肃亲王在三月七日晚上,与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还有内院学士罗硕一块饮酒设谋,想要叛乱。多尔衮当即下令抓捕了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四个人,肃亲王当场就气昏了……”
“何洛会检举他们的罪状有哪些?”孝庄追问了一句。
“何洛会真他妈的混蛋!他说肃亲王罪状有四条:第一条是,三月七日晚上喝酒时,肃亲王曾骂谭泰、图赖率两黄旗依附多尔衮是忘恩负义。认定肃亲王这话是有意分裂朝廷。第二条是,俄莫克图和杨善曾说多尔衮‘素喜病,岂能终摄政之事’。认定是诅咒多尔衮活不长。第三条是,罗硕当时说:‘多尔衮罢六部贝勒之职,意在篡夺皇位。’伊成格骂多尔衮是‘狼子野心’,认定是诽谤摄政王。第四条是,肃亲王当时摔了酒杯,骂多尔衮是‘病夫狂人’,说要‘扼颈而杀之’。何洛会的话刚停,多尔衮就一脚踢翻了椅子……”
“他们都招供了吗?”
“当时只有肃亲王和罗硕在崇政殿。罗硕拒不承认,肃亲王气得打了何洛会一个耳光,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就昏了过去。刑部正在审讯他们四个人。”
“几位和硕亲王都是什么态度?”
“大贝勒尽闭着眼睛装打盹儿,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郑亲王虽然没有指摘肃亲王,但他一口咬定俄莫克图他们是‘唆王作乱’,这不是给肃亲王上烂药吗?英亲王阿济格眼珠子都变绿了,恨不得一口吞掉肃亲王。豫亲王多铎倒不错,他说肃亲王是酒后失言,倒有些袒护的意思……”
“朝臣们都有哪些议论?”
“这就别提了,都他妈的墙倒众人推。半年前,大伙儿都把肃亲王当老子,今儿个,都变成了多尔衮的孝子。母后皇太后叫我飞马前来,请圣母皇太后拿个主意。”
孝庄听了,心里像灌铅一样的沉重,崇政殿里的情景浮现在她的心头:何洛会能说会道的嘴巴,多尔衮青筋暴起的腮帮,朝臣们谄媚争宠、扭曲变形的嘴脸和亲王们不同的神态,使她清楚地看到,又是一场令人心惊肉跳的灾难。她苦苦一笑,舒了一口长气,大声说道:
“为塔胆设宴,用这里最好的酒!宁先生,你陪塔胆畅饮几杯吧!”
宁完我知道孝庄要仔细思索对策了,便与塔胆叩头作谢,悄悄离去。
孝庄对苏麻喇姑说道:
“你们俩也到膳房用饭去吧,我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苏麻喇姑知道,几个月安静沉默的生活就要结束了,一场生死的搏斗又要来了。她挽着婉儿走出房门,顺手把门紧紧地拉上。她没有去膳房用饭,留婉儿在门外守候,她亲自告诉安园的人丁,不许大声嬉笑,不许在院子里跑动,包括皇上福临在内。连院子里树上嬉戏的喜鹊,都被她用轻弓短矢赶走了。这个精细的侍女,还特意嘱咐勒克德浑,要用明松暗紧的办法,看住兵部主事阿努思,不要让他走脱或进入安园。然后,她来到孝庄的窗前,拉着婉儿的手,默默地坐在窗前的台阶上。
此时,孝庄正在双手抱头躺在内室的床榻上,用枕巾掩着额头,闭着眼睛思索着。这个女人有个习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集中精力,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她的头发散了,衣裳皱了,床榻乱了。这也许是科尔沁草原留给她的,至今未改的粗犷习性吧!果然,她的思索,无拘无束地驰骋在她习惯的天地里,发挥着全部才智,捕捉着迎面袭来的雷电风雹:
“福临登上皇位的奥秘在哪里啊?在几种力量的相持相克中。如马背上的鞍桥,在两边相同力量的牵制中;如船上的风帆,在数根绳索的制约中。天下的一切事物,何尝不是在均衡之中存在呢?均衡,权力的均衡,是历代雄才大略的帝王苦苦维系的。可现在,宁远一仗,济尔哈朗跌了,权力倒向多尔衮一边,六部变化了,政治上的均衡消失了。如果正蓝旗再为多尔衮执掌,军事上的均衡也将随之消失。这是断乎不可的!如何才能保住肃亲王,维系这力量上的均衡呢?……”
半个时辰过去了。窗外的苏麻喇姑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她虽然不知孝庄此刻在想些什么,但她明白,这个女人正在为保住儿子的皇位绞着脑汁。她真担心孝庄那根思索的神经,承受不了这长时间的折磨,如果像琴弦一样戛然断绝,那一切都不可设想了。她真想走进屋内,打断这长久的思索,让孝庄得到片刻的安歇。但她知道,这个倔强的主子,是不会因此而分神乱心的。这个为了儿子的母亲啊!
婉儿解事不深,她对孝庄性格中的深沉、坚韧还知之不多,被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吓住了,站起来想进屋内看看,苏麻喇姑拦住了她,悄声在耳边说了一句“别打扰她”。婉儿无奈地坐下了。
孝庄在无人打扰的宁静里,更加深入地思索着:
“多尔衮真会选择时机啊!在闯贼渡河而东、占据太原的时候,雷霆霹雳般的向豪格下了手。这是借‘入主中原’之机的硬性要挟,以除掉政治上的劲敌,用心可谓毒啊!豪格的生命与‘入主中原’的大业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但失去豪格这支力量之后,这‘入主中原’之‘主’,又是谁呢?不就是多尔衮吗?如何既能保住豪格,又能不失时机地向中原进军呢?……”
一个时辰过去了。宁完我陪着塔胆走出膳房,看见苏麻喇姑和婉儿默默地守护在窗下,知道孝庄仍在思索对策,心里十分焦急。他担心这个女人会跌入豪格事件而忽视中原形势的变化;他担心这个女人为对付多尔衮而忽视策略上的机变;他更加担心这个女人会受感情左右而使几个月筹划的“入主中原”的大计落空。他暗下决心,如果这个女人决策失误,他将拼死谏阻,以报清河汤泉知遇之恩。他心里暗暗地说:孝庄啊,可不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孝庄没有糊涂。她反复琢磨着眼前的形势、对策和自己力量的所在。她想到城府深沉的范文程,想到多谋机变的索尼,想到勒克德浑、宁完我和两红旗的潜在联系,想到科尔沁日益增多的兵马……她决定用大胆、果敢的行动,联合一切力量,抵制多尔衮的权力扩张,造成一个新的权力均衡。在反复地思索之后,她抓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环节:
“塔胆可用啊!只有塔胆,才能把抵制多尔衮的各种力量沟通起来。塔胆,皇太极信任的亲兵,姑姑看着长大的,他具有代表清宁宫权力的身份;塔胆,镶黄旗的护军统领,他具有控制皇宫的权力;塔胆,他与肃亲王豪格是表兄弟,具有维系正蓝旗将校的条件;塔胆,与索尼、图尔格有刎颈之交,具有掌管两黄旗的声望。一次新的权力均衡,也许就在塔胆的身上。天公不薄,让塔胆来到了清河汤泉。这也许是上苍有意的安排吧……”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七岁的皇上福临忍耐不住了。他走出房门,站在台阶上,望着母亲住处寂无声息的门窗和窗下焦虑不安的苏麻喇姑和婉儿,眼泪流了出来。母亲的焦思,牵动着儿子的心;焦思的母亲,牵动着儿子的魂。他快步冲下台阶,向母亲的房间走去。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清宁宫的执事太监,带着五名内宫护卫匆匆走进安园。他们看见皇上走下台阶,急忙跪倒禀奏:
“肃亲王被摄政王多尔衮拘捕下狱,母后皇太后心焦如焚……”
孝庄闻声跨出房门,福临没有理睬跪奏的太监,急忙扑到孝庄的面前跪倒,大声哀求:
“救救肃亲王,救救皇儿的兄长啊……”
人们都站在院子里呆住了。
当天晚上,在皇上福临居住的正房里,孝庄分别与宁完我、勒克德浑、塔胆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具体内容,只有苏麻喇姑知道。但这个侍女总是守口如瓶的!
第二天清晨,塔胆悄悄地返回了盛京。婉儿带着五名护卫亲兵向科尔沁奔去……
第三天午前卯时,孝庄和皇上福临起驾返回盛京。勒克德浑带着一百名侍卫护驾,宁完我骑着高头大马走在福临的身后。苏麻喇姑骑着她的“长白雪”,马上携带的,是福临喜爱的七个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