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次会见的结果太重要了,而会谈的内容又是那样的神秘,没有留下文字上的记载。后来的墨士骚客,为了解释这两股敌对力量的神奇融合,为了解释多尔衮在内事外情上的突然改变,便抓住孝庄单独会见多尔衮这个事实,演绎了一段清宫艳史:美丽,寡居的孝庄和正处在三十岁如火的年华,力壮又喜爱女色的多尔衮,旁边又没有第三者,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个好吗?于是,他们就在中宫外神堂里的大炕上颠龙倒凤起来。大清当时面临的一切难题,就在这颠龙倒凤中解决了。多尔衮在情场上占了便宜,孝庄在政事上取得胜利。他们哪里知道,在这次生死拼搏的会见中,满洲贵族的最高利益,使孝庄和多尔衮都做出了痛苦的让步。孝庄痛苦的让步是,牺牲了四个同盟者的生命。多尔衮痛苦的让步是,放掉笼中的豪格,收敛奔向鹿角椅的脚步。力量的均衡产生了新的妥协。这个妥协,使大清的马车又向前移动了。
哑剧收场了,悲剧和闹剧同时在盛京演出了。
四月四日,在德盛门外的刑场上,豪格的心腹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以“附王为乱”之罪,将被推上断头台,处斩弃市。
同时,在崇政殿里,一场闹剧的导火索点燃了。朝冠朝服、铁甲金胄的诸王贝勒、内院学士、八旗将领,都在注视着跪在大殿正中的范文程。他向摄政王多尔衮请安之后,慢慢地、郑重其事地举起他的《呈摄政王多尔衮书》,清了清嗓音,准备禀奏。多尔衮和他的亲信们都知道,这份“入主中原”的奏策,是经过孝庄看了的,范文程此刻,不过是孝庄的舌头罢了。他们都企图从中找出破绽,乘机搞掉这个拜倒在孝庄脚下的谋臣,像今日处斩俄莫克图等人那样,使孝庄成为一只失去翅膀的秃鹰。多尔衮坐在高背靠椅上,目光阴森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范文程。
范文程神态肃穆,音节顿挫,在奏策的开头,对努尔哈赤、皇太极、多尔衮作了几句套话的歌颂,便信心十足地进入了正题:
“……窃惟成丕业以垂休万祀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盖明之劲敌,惟在我国,而流寇复**中原,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为今日计,我当任贤抚众,使近悦远来。昔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是当申严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昔日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职,民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大河以北将传檄而定也……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纳献,以资辅翼……惟我摄政王察之。”范文程声音刚停,不及叩头站起,阿济格嬉皮笑脸地喊道:
“范老先生,你这玩意儿太文了,老子根本听不懂。你叫摄政王多尔衮‘察之’,那皇太后‘察’过了没有?”说完,发出几声大笑。
代善咋舌,济尔哈朗摇头,塔胆、鳌拜怒目环睁,索尼、洪承畴没有反应,多尔衮的心腹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范文程气得脸色发青,他根本没有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嘲弄。这时,多尔衮厉声斥责说:
“英亲王,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若再放肆,必当严惩!”
内院大学士刚林急忙奏道:
“英亲王快人快语,放肆无礼,当受斥责。但是,天高听卑,皇太后咋不来听听范大人的宏论?她在干吗啊……”
孝庄正在永福宫的炕榻边,给她的儿子福临讲述今天的悲剧。她神情忧郁,话语沉重,像是在自责自谴,又像是在求得儿子的谅解:
悲剧啊,是自己点头答应的。不这样做,不能消除多尔衮的私愤;不这样做,不能树立多尔衮的权威,大清需要他率领兵马入主中原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需要自己忠诚的臣子献出生命。造成这个悲剧的,正是自己这个无用的女人。
悲剧啊,多尔衮分明是一条中山狼,自己却要为他编织一套耀眼的外衣;明知他在谋算着窃取皇位,自己却要把他安置在鹿角宝座旁;明知他是不会久居人下的枭雄,自己却要把全部兵马交给他。这是聪明,还是愚蠢?也许自己是人世间最愚蠢的女人……
辰时的钟声响了,在一队士卒的看押下,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断头台,捆绑在四根木桩上。围观的人群拥挤着,喧嚷着,低声地议论着:
“‘附王为乱’,他们的王是谁?”
“肃亲王。”
“啊,是他呀,怎么作起乱来了……”
肃亲王豪格,昨夜被刑部判定罚银五千两,废为庶民,放了出来。此刻他正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穿着庶民的夹裤短褂,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睁着一双暗浊的眼睛,痴呆地望着断头台上口衔木塞的臣下,泪水在眼眶打转。他的猎犬“黑豹”,忠诚地跟着他,也耷拉着耳朵,似乎也在悲哀之中,有时伸过嘴巴,噙曳着他的裤脚,给他送来一丝安慰。豪格的身边,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市民,不知这个眼噙泪水的汉子,就是曾经有可能当上皇帝的肃亲王豪格,悄声问道:
“你认识他们?”
豪格摇头。
“那你为啥难过呢?”
豪格没有回答。
“噢!你是怕啊,怕就别看了。皇宫里的事谁说得清楚?听说这四个人,都是肃亲王的心腹,是很能打仗的角儿,那个大个子叫俄莫克图,是肃亲王的‘主意包’。唉,听说肃亲王这趟也够受了。要不是皇上哭闹着不吃饭,肃亲王大概也和这四个人站在一块儿了……”
豪格心如刀绞。他咬紧牙关,任泪水不住地流……
辰时的钟声传到崇政殿,阿济格和多铎对范文程的嘲弄戛然停止了。人们都在倾耳静听德盛门外刑场上的声响,但那刑场上的声响,已被宫墙隔绝了,使崇政殿显得格外的宁静。索尼坐在墙角,偷眼向多尔衮看去,多尔衮的神色异常冷酷,凶狠的目光在范文程身上停留下来。索尼的心打了一个寒战,悄悄地离开了崇政殿……
在永福宫的孝庄,听到辰时的钟声,停住了话语,神色更加伤感黯然了。她要苏麻喇姑从神堂里取来祭香,亲手点燃香火,在香火前斟了四杯清茶,然后默默地坐在桌案前,虔诚地看着缭绕的烟缕飘向窗外,飘向天空……
刑场上开斩的锣声响了。监斩官走到“罪犯”面前,逐个抓起头发看了一遍,并大声喊着“罪犯”的姓名,表示“罪犯”身份准确无误。当每个名字传进豪格的耳朵,他的心锥刺一样地疼痛难忍。他弯腰抱起“黑豹”,把脸贴在“黑豹”毛茸茸的脊梁上,露着一双仇恨的眼睛,望着断头台上的一切。刑部官员在宣布“罪状”之后,四个刀斧手以酒祭刀,然后向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的颈上砍去。头颅滚落了,鲜血喷射了……刀起,刀落,血喷,血流,豪格眼皮不眨,都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地刻在心里。他的眼泪早已流尽,冒出来的,是不断迸发的火花……
这时,永福宫桌案上的祭香燃尽了,烟缕消失了,孝庄轻声说道:
“不要忘记这么一天啊……”
福临走到母亲身边,神态严肃地回答道:
“今天是顺治元年四月四日。皇儿记住了。”
“那你就给他们跪拜送行吧!”
福临正要跪倒,被苏麻喇姑拦住:
“我代皇上为他们送行……”
孝庄点头。苏麻喇姑跪倒,叩首四拜,然后把四杯清茶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