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近十天来有多少八旗士卒被城外的汉人杀了吗?你知道咱们的兵马现时吃些什么吗?”
武英殿肃穆庄严的场面,一下子被阿济格搅乱了。高踞于御座上的多尔衮心里非常恼火,他猜想他这位胞兄又要发牢骚了。有什么办法呢?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阿济格看见多尔衮笑着摇头,更来劲儿了: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北京城里的老百姓,都他妈的该杀!背地里编了几句顺口溜损咱们。这几句顺口溜是咋说的来着?‘朱家的什么米呀、面呀的……’阿山,你也听到了,是咋说的?你讲!”
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急忙低下头,停了片刻,才嚅嚅地说道:
“朱家的米,李家的磨,蒸了一锅白馍馍,送给关外赵大哥。”
多尔衮听得真切,心里有些动火了。但阿济格根本没有注意,接着阿山的话大声喊道:
“对!这几句顺口溜倒是他妈的挺上口的!说咱大清是捡老李家的馍馍吃,这不是骂咱们是白吃食的叫花子吗?妈个巴子,有馍馍吃倒也好,可现时咱们的兵马吃什么?是人吃马料马吃草,连发霉的老米也填不饱肚皮。为到京郊抢一点粮食,十天来,咱两白旗就送了几十条生命。你还说北京是什么‘形势’,什么‘通达’?‘形势通达’个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看,咱们莫如留些兵马镇守北京,大队兵马乘机多抓几把,早回老窝,或者退守山海关也行,免得在这儿受罪。叶臣、杜雷、济度、阿山,你们都说说,别让咱摄政王尽听那些歪嘴和尚念邪经!”
洪承畴已经做好了奏请的准备,他含在口里的一大堆歌功颂德之词,被阿济格最后一句话骂回去了。“歪嘴和尚念邪经”,不就是指着自己吗?他无声地苦苦一笑,低下了头。
范文程焦虑的心,却因阿济格的叫喊宽慰了:看来,阿济格和多铎都没有参与“定都北京”的密谋。阿济格这一通叫喊,使他的心突然同情起多尔衮来,一母同胞,多尔衮何其精明,阿济格何其愚蠢啊!他斜目瞥了一眼身边的索尼,索尼脸上的肌肉松弛了,眼角里挂着一丝微笑。
高踞在御座上的多尔衮,真想狠狠训斥一下阿济格。但他又怕阿济格的驴性子发作,再来个顶撞,使自己下不来台。再说,自己有言在先,要“广开言路”嘛!他真恨死了这位胞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多尔衮压着怒火,极力从阿济格的话中,寻找这股邪气的由来。他含笑审视着范文程、索尼、鳌拜、塔胆。他们神态自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是啊,这些依附那个女人的家伙,就是有所不满,也不会向阿济格流露的。他审视着叶臣、杜雷、阿山、济度,他们都俯首视地,从那拘谨的样子看,这些人都是阿济格的支持者。不,是把阿济格推到前台的主犯。是啊,阿济格不是让他们“都说说”吗?他们能说什么呢!不就是“人吃马料马吃草”之类的牢骚吗?这些只知打仗的蠢人!
多尔衮把目光移到皱着眉头的多铎身上。他这位胞弟,是极有头脑的。近半年来,因礼部贝勒之职被罢而心底不快,但在重大事体上,仍然是支持自己的。于是,他看着多铎说道:
“豫亲王,在‘定都北京’这样的重大事体上,你是怎样看的?”
多铎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看穿了多尔衮询问的用意,便决定既要支持多尔衮“定都北京”的正确想法,又要限制多尔衮日益扩张的权势。他以极其恭顺的态度答道:
“遵摄政王旨意。臣以为:摄政王‘定都北京’的设想,自然是出于朝政的久远考虑,乃统一全国之根本。但英亲王在坦率鲁莽的奏请里,也说出了当前的实情。八旗官兵的家眷田产都在关外,若‘定都北京’,骨肉离散之苦如何消释?应当有个设谋。现北京驻军,人马饥馁,赖陈腐老米充饥,官兵多有怨言,思归心切,若逆其心愿,不施教导,虽决策前途似锦,亦难服八旗官兵之心。臣大胆奏请:‘定都北京’之事,当从容计议。请摄政王深思。”
如果说阿济格的叫喊,反映了八旗官兵的一般情绪,那么,多铎的发言却说出了八旗将领的心里话,也鼓起了叶臣、杜雷、阿山的勇气。他们相继站起,陈述了正白旗、正红旗、镶红旗眼前的困难和官兵的思归情绪,申述了他们的主张:“留置诸王以镇燕都,而大兵则或还守盛京,或退保山海,可无后患。”济度虽然没有说话,但镶蓝旗的态度,多尔衮心中是有数的。
在叶臣、杜雷、阿山发言之后,索尼把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摆在多尔衮和大家的面前:
“臣索尼禀奏:‘入主中原’乃太祖太宗之遗愿,赖摄政王运筹指挥,天威无敌。今得北京,当即徙都,以制整个中原,统一全国,断无退还盛京或退保山海关之理。两黄旗将领,不敢依从英亲王和豫亲王之高论,坚决支持摄政王‘定都北京’的主张。奏请摄政王立即派出飞骑呈报皇上决断。若皇上有旨徙都,臣等当依圣论而行。”
鳌拜、塔胆也叩头禀奏,表示同意索尼的奏请。
范文程赞赏地瞥了索尼一眼:此子机敏干练,绵里藏针,几年的启心郎没有白当啊!他觉得在今天的会议上,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
洪承畴也偷偷瞥了索尼一眼,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个熟知宫廷奥秘的人,在歌颂多尔衮的言辞中,偷天换日地把是否迁都的决定权,巧妙地送给了远在盛京的皇太后;较之阿济格的叫喊,多铎的牵掣,叶臣、杜雷、阿山的反对,更是难以对付。他隐隐感觉到,在眼前情势下,皇太后断不会同意仓促徙都,她不会把年幼的儿子放到大权在握的多尔衮手里。他不禁惋惜起来:此事若被皇太后搁置,今后天下的形势,还不知道如何变化呢?
多尔衮看得更清楚:现时自己的权势和威望,还没有得到诸王诸将的确认,那个女人仍然压在自己的头上。有她在,有范文程、索尼、塔胆、鳌拜在,有大贝勒、郑亲王这些心腹将领在,要夺得皇位是困难的。眼前又是用兵之时,离不开这些执著设谋、能征善战的人才,也离不开代善、济尔哈朗这样尸位素餐的老朽,更离不开福临那块有形无神的牌子啊!只有在忍耐中,逐个进行剪除。忍耐,也是对人的一种特殊陶冶啊!
多尔衮毕竟是聪明之王。他决定因势利导,让事态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发展。索尼不是要皇上徙都的诏令吗!那就让那个女人走这一步棋吧!如果她拒绝徙都,或者搁置徙都的奏请,以后的文章就好做了。再说,自己也有力量使盛京四周的力量动起来,阻止皇上诏令的下达;如果她决意徙都,那也好,紫禁城不是清宁宫,前后几百个院落,也是几百个鸟笼,哪个笼子里不装几只鸟啊!
多尔衮从御座上站起来,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地说道:
“明朝之所以倾覆,非臣下之无才,咎由崇祯皇帝刚愎自用,拒纳臣谏,重用厂、卫,断塞言路所取,罪莫大焉。今日武英殿议事,诸王诸将均能畅所欲言,不藏首尾,实乃大清兴盛之象,本摄政王倍觉欣慰。索尼所奏,更是道理分明,言简意赅,本摄政王十分欣赏。‘定都北京’之事,当按照索尼所奏,即派使前往盛京,奏请皇上裁决。特赏索尼黄金五十两,以嘉勉其忠君忧国之心。”
索尼惶恐了……
范文程愕然了……
阿济格、多铎等茫然了……
洪承畴在揣摸着多尔衮的用心……
多尔衮随即发出谕示:命令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辅国公吞齐喀、和托为专使,急驰盛京向皇上请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