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罗根啊,你原是我的亲兵头目,打仗勇敢,立过不少战功。婉儿呢,原是我的福晋其丽格的侍女,侍奉主子忠顺周到,也算是有功之人。四年前,我们中间发生过一件不愉快的事,我怨恨过你,也想处死你,你逃脱了,后来又按照太宗皇帝制定的‘离主条例’离开了我。恩怨相抵,都成了过去的事,我们谁也不要放在心里。今天是你喜庆的日子,我特来祝贺,以图和解。现时,天下大定,我们千万不要两马咬槽,自乱家室。我身为摄政王,岂能鸡肠小肚,总记住过去的恩怨,而辜负两位皇太后的重托,贻笑于文武朝臣和天下黎庶?再说,婉儿现时是圣母皇太后的侍女,又是科尔沁亲王的公主,我纵然不看僧面,但佛面总不能不看啊!”
人们都没有想到多尔衮今天竟然如此的坦率诚恳,脸上的笑容又从僵硬中复苏了,连皇贵妃和皇淑妃也觉得多尔衮的话里有几分真诚。多尔衮察觉因自己的讲话已经起了作用,抬头向孝庄瞥了一眼,似乎在说:怎么样?你满意了吧?
孝庄看着多尔衮微微地笑着。这笑容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似在信与不信之间。这种眼神,只有心灵相通的情人或心灵相克的仇人才会察觉其意,多尔衮作为心灵相克的仇人,自然领略到了。他决定戏弄一下这个女人,先给一点甜头,再让这个女人用甜津津的口舌品味太和殿即将送来的那只苦果,那才是真的苦啊!他决定赏给伊罗根一份厚礼:
“伊罗根啊,我今天来为你们祝福,本想赏赐几颗珠宝,可在科尔沁亲王的‘嫁妆’面前,拿不出手啊!本想赏赐你们几匹上等绸缎,可在宁寿宫的皇太后面前,太不敬了。我带给你的礼物是一句话:经与辅政王、六部尚书商议,决定从今天起,调你进位育宫侍奉皇上,以便与婉儿夜夜相聚,永偕百年。”
多尔衮这“招”一出手,立即像春雷滚空一样,使人们都惊愕了:宫女亲兵们睁大了眼睛,宗室王公的福晋家眷们投出了羡慕的目光,乐手和伴郎们相视为喜,连皇贵妃、皇淑妃都大出意外,喜形于色。孝庄也喜上心头:一场智斗,逼着多尔衮赠送了这样一份“厚礼”,谢天谢地,总算避免一场很可能因此事而引起的较量。但她转而一想:自己的这个打算,只有苏麻喇姑和母后皇太后知道,并准备在婉儿成亲之后,由母后皇太后下懿旨令行,多尔衮为什么未卜先知呢?是偶尔的巧合,还是精心的猜测?如果是后者,多尔衮的心机又是什么呢?孝庄的心紧缩了。这时,人们都似乎从惊愕的喜悦中苏醒过来,同声赞颂多尔衮成人之美,纷纷发出笑声向多尔衮表示谢意,连皇贵妃、皇淑妃也高兴地拍起手来。孝庄在人们的掌声与笑声中突然明白过来:多尔衮在这场智斗中占了上风。为了掩饰内心的焦虑,她微微一笑,抬头对伊罗根大声说:
“伊罗根啊,你高兴得发蒙了,还不赶快谢谢摄政王送给你们的‘厚礼’!”
伊罗根叩头谢恩,一个年轻的亲兵跑进履顺门,跑上丹墀,高声禀奏:
“花轿到了!”
十挂鞭炮依次响起,火光闪烁,响声不绝。礼乐高奏,缭绕殿宇。人们蜂拥而上,欢声笑语。履顺门内外形成了一个欢天喜地的漩涡。科尔沁王府陪送的“嫁妆”抬进宫院,抬上丹墀,是二十个红漆大箱,打开一看,全是金银珠宝,各种饰物。五光十色,点缀和美化了丹墀。
婉儿乘坐的花轿,在科尔沁王府十男十女的扶轿护送下,稳稳停落在敞开的履顺门前。宁寿宫总管急忙端起一筐装着金银锞子的红包走上,把红包撒向花轿的四周,由轿夫任意拾捡,算是对轿夫的酬劳。轿夫们唱起祝福歌,围着花轿起舞,在舞姿中捡去金银锞子,在鞭炮、礼乐声中消去他们的劳累。
皇贵妃、皇淑妃高兴地笑着:好欢快的婚礼!好气派的婚礼啊!
孝庄高兴得泪花蔽眼,眼噙泪花:对这个汉族侍女,自己也算尽到心了。
多尔衮故作高兴地前仰后合,他心里暗暗在想:太和殿里的宴会上,阿尔津和苏拜也该“杀出”了。
在凝聚着喜悦的鞭炮声、礼乐声暂时停歇中,在唱赞官高声的叫唱中,在四名伴郎的陪伴下,披红戴花的伊罗根走到花轿前,深揖三礼,算是对新娘的恭迎。轿夫熟练地、有分寸地抬起花轿的后桥,落低前桥,两名护送的女子,慢慢掀起轿门的凤凰幔帘,婉儿轻步移出,在四名伴娘的搀扶下,跨过花轿的前桥,踏着猩红松软的地毯,走进履顺门,走上丹墀。鞭炮声响了,礼乐声响了,欢声笑语腾起了,撒花女撒花了。花片满天,飘落在新郎新娘的喜装上,飘落在猩红的地毯上,飘落在欢快的丹墀上,飘落在红烛点燃的香案上,也飘落在孝庄、皇贵妃、皇淑妃和多尔衮的衣服上。
婉儿今天头戴金簪飞蝶珍珠缀绕东珠闪光金凤冠,红绸盖首。身穿苏麻喇姑为她制作的红缎洒金起肩紧腰飞裙袍,显出她那婀娜的身姿。胸前两朵用金丝绣出的牡丹花,恰好掩藏着她那丰满的青春,更显得醒目动人。飞裙四周微微摇动的纤纤瑞草,在阳光下若有若无,托起了她那飘逸巧秀的神韵……
人们赞美着。
皇贵妃、皇淑妃夸耀着。
孝庄几分得意地甜甜地微笑着。
多尔衮两眼死死盯着婉儿胸前那两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心里狠狠地咒骂着:
“浪吧,该浪到头了!”
当宁寿宫履顺门前掀起迎接花轿的**时,太和殿里的宴会,正处在乐极生悲的转折关头。
美酒佳肴已改变了丹墀上庄穆拘谨的气氛,使诸王贝勒、六部尚书、宗室王公、文武朝臣的神经和躯体都兴奋起来。他们结伙排队地向孝端皇太后和皇上敬酒请安,向吴克善祝贺,并举杯向豪格庆功。请安欢笑声绕于梁柱,不歇不落。
福临因为刚才会晤济林娜的甜蜜仍在心头回**,往日的沉闷忧郁也散去了。他不仅向孝端皇太后敬了酒,向吴克善敬了酒,还向豪格敬了酒。特别是在向豪格敬酒时,他走下宝座,亲自来到豪格面前,拱手为礼,口称皇兄,不仅使豪格感激涕零,急忙跪倒谢恩,也使朝臣们大为震惊,都急忙跪倒,称颂皇上的圣明。
豪格在这特殊的荣耀中,完全丧失了昨天的疑惑和不安,从拘谨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举杯向孝端皇太后请安,向皇上请安,向吴克善祝福,并向代善、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敬了酒,表示对这些叔王们的尊重。这一尊长谦逊的举动,立即赢得了群臣们的赞扬,纷纷举杯相庆,赞赏豪格的美德,连孝端皇太后也高兴地吩咐侍女斟酒,特意赐给了豪格。这杯酒的赏赐,真如烈火烹油,使太和殿里的欢乐爆出了火花。诸王贝勒和六部尚书都随之举杯为豪格大唱赞歌了。
多铎知道时机到了,便举杯站起,以辅政王之尊祝词。他用甜言蜜语、明言暗语发动了预谋的进攻,开始了太和殿里乐极生悲的转折:
“……四川,天府之国,战乱之地,物产丰富,山川险阻。若为献贼所据,势必危及江汉,祸及中原;若为我朝所据,则可威及滇黔,制服西南。今天,肃亲王一箭而消灭献贼,一战而平定蜀地。开西南之业,立不世之功,任何赏赐,都属理当。随征将领尼堪、满达海、鳌拜,功绩卓著,朝廷亦将重赏。特别是正蓝旗护军统领希尔艮,作战勇敢,猛打猛追,咬住张献忠不放,为在西充凤凰山下全歼献贼所部,出了大力。朝廷将要重加赏赐……”
突然,左侧席间传出一声“谎言蔽上”的叫喊,打断了多铎的讲话,像地雷爆裂一样,震动了太和殿,人们惊异的目光一齐投向喊声炸起的地方。多铎也在同时摆过头来,寻找着叫喊的人,厉声问道:
“谁在喊?”
一个六尺多高的将领,戎装整洁,神情自若地站起,大步走到多铎的面前,也就是福临高踞的宝座之下,跪倒回答。
“末将苏拜。”
多铎勃然大怒:
“你身为正白旗护军参领,竟然不知法度,在这太和殿里大喊大叫,惊扰皇太后和皇上的圣驾,其罪当斩!来人,拉下去,交刑部议处。”
两名侍卫闻声走进大殿,直逼苏拜而来。苏拜十分惊慌,跪着爬到孝端皇太后面前,用惊恐而嘶哑的嗓子高喊:
人们由惊异而糊涂了:怎么两白旗内部也乱了套,苏拜竟然反起主子来了?孝端皇太后更是发蒙了,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是好。福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震惊地看着苏拜。济林娜留在他心中的喜悦,全都消失了。英亲王阿济格不知这其中的奥秘,早就被苏拜的举动激怒了。他忽地站起,骂了起来:
“苏拜,你他妈的还没有长满牙口,就咬起槽来了!拉下去,给我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