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事不前定不可以应猝,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臣谓两淮裂为三镇,形格势禁,足以待敌矣!然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使万民为兵,立于城上,闭门拒守,财用之所资给,衣食之所办具,其下非有万家不能供也。往时虏人南寇,两淮之民常望风奔走,流离道路,无所归宿,饥寒困苦,不兵而死者十之四五。臣以谓两淮民虽稀少,分则不足,聚则有余。若使每州为城,每城为守,则民分势寡,力有不给;苟敛而聚之于三镇,则其民将不胜其多矣。窃计两淮户口不减二十万,聚之使来,法当半至,犹不减十万户。以十万户之民,供十万之兵,全力以守三镇,虏虽善攻,自非扫境而来,焉能以岁月拔三镇哉。况三镇之势,左提右挈,横连纵出,且战且守,以制其后,臣以谓虽有兀术之智、逆亮之力,亦将无如之何,况其下者乎。故臣愿陛下分淮南为三镇,预分郡县户口以隶之。无事之时,使各居其土,营治生业,无异平日;缓急之际,令三镇之将各檄所部州县,管拘本土民兵户口,赴本镇保守。老弱妻子,牛畜资粮,聚之城内;其丁壮则授以器甲,令于本镇附近险要去处,分据寨栅,与虏骑互相出没,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而大兵堂堂正正,全力以伺其后,有余则战,不足则守,虏虽劲亦不能为吾患矣。且使两淮之民,仓猝之际,不致流离奔窜,徒转徙沟壑就毙而已矣。
范若水的诵读声停落,范邦彦的啸吟赞叹声飞起:“伟哉,亘古少见的发现!若水,你不觉得两淮战场即将出现扫空万古的变化吗?”
范若水神情激越地朗声回答:“父亲,女儿的心已被辛郎卓然不群的高论震撼了。辛郎在战略筹划中,破天荒地发现了芸芸之民的存在:民之苦难,民之力量,民之为兵,民之攻守,民之地位,民之伟大。为‘阻江藉淮’战略,觅得了立足的基础,觅得了力量的源泉。这真是化平凡为神奇的发现,超越朝廷文武重臣认识胆略上的发现啊!好一个‘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的论点!这不就是对兵、民关系最本质的表述吗?好一个‘以十万户之民,供十万之兵,全力以守三镇,虏虽善攻,自非扫境而来,焉能以岁月拔三镇哉’的论点!这不就是对民之力量最实在的估计吗?好一个‘无事之时,使各居其土,营治生业,无异平日;缓急之际……则授以器甲,令于本镇附近险要去处,分据寨栅,与虏骑互相出没’的论点!这不就是寓兵于民,兵民一体最精辟的见解吗?好一个‘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的论点!这不就是民之攻守战略性的高度概括吗?父亲,这两篇奏疏之成,也许缘于辛郎揭竿而起,投身义军,与芸芸之民有着相依相靠之联系吧?”
范邦彦放声赞许:“言之不诬,言之有理!萧萧长草没麒麟,这就是幼安卓然不群之所在啊!现时朝廷重臣,正在热衷于新政开端的争论:在政务上,参知政事史浩主张遣使于金,报皇帝登位事,以求缓和南北关系;枢密使张浚反对再度遣使报金,示以强硬态度。在军事上,史浩主张坚壁以御金兵攻冲;张浚主张举兵反击。在兵力部署上,史浩主张陈兵瓜洲、采石、沿江防守;张浚主张陈兵泗州,待机歼敌。如此枝节之争,群臣虽随之攘攘,终不得要领!辛郎这两篇奏疏,实为当前朝政之所急需。一言兴邦,一言益国,此其时也。可这兴邦益国之论,却出自一位江阴签判之手,而且这位江阴签判,恰是一位运交华盖的归正人。人微言轻,宫门紧闭,辛郎这两篇奏疏要直达天听,难啊!”
范若水望着父亲沉吟良久,放声急语:“女儿有一途径似乎可行。”
范邦彦神情一振:“快讲!”
范若水神情坚定而自信:“皇帝六月十九日有诏:‘自今时政阙失,并许中外士庶直言极谏,诣登闻检院、登闻鼓院投进。’明天,女儿持辛郎之奏疏闯一闯登闻鼓院,试一试皇帝的诏令是否灵验,试一试官员们对皇帝的诏令是否忠诚!”
范邦彦赞许:“要不要老父陪你前往?”
范若水深深一揖:“谢父亲支持,女儿独闯江湖了!”
范邦彦捋须而纵声大笑。
八月十六日午前辰时,范若水以汉隶之笔抄写辛弃疾奏疏为存稿后,便持奏疏原稿至登闻鼓院投进。
登闻鼓院隶属门下省司谏、正言,位于皇宫西华门左侧。时鼓院门前右侧敞开的投进窗前,持章表奏疏投进者十数人,多数为青衿学子,高谈阔论之声鹊起,招徕周围数百人围观,营造了欢愉的争鸣气氛。窗内一中年官员正襟临窗,接待投进。其人浓眉秀目,神情矜持,傲气凌人,呈现着一副规谏讽喻的职业气派,给人一种疏远感,但其接疏、询问、审稿、登记、人卷、付据等录办环节,十分熟练,且出语简练,掷地有声而且不容置疑。轮到范若水投进,窗内官员举目一扫,见其面容、装束为北方女子,便露出几丝轻蔑之色,眉头微微一皱,接过奏疏,草草一览,冷声询问数语,听到的回答是北方口音,微微摇头,提笔在奏疏上批语:“京外官员,当于所在州军,实封附递以闻。”并推奏疏出窗。范若水接过奏疏一览,见是拒收批语,意欲辩解,窗内官员挥手一摆,示意靠边,举手一招,示意范若水身后的青衿学子前行临窗投进,气势严厉肃杀。范若水一时气噎心堵,欲语无声,且无辩解对象,泪水几乎滚落,她咬紧牙关思谋应对之策,突然想到有关士民投进章奏表疏的朝制规定:“凡官员士民的章奏表疏,有关朝政得失、公私利害、军期机密者,无成例通进的,都在鼓院投进,如被拒绝,可至登闻检院投进。”她心头一亮,愤然转身,向登闻检院走去。
登闻检院隶属中书省谏议大夫,位于皇宫东华门右侧。检院门前左侧敞开的窗子,为拱进之处,其建筑模式,与鼓院相同,但门楼比鼓院高出一尺,宽过二尺,其投进之窗,亦比鼓院投进之窗高大宽阔。
是时,检院投进窗前,排队投进者仅五人,皆黔首布衣,年龄均在三十岁左右,儒雅之风,高傲之志,潦倒之状,隐隐透露着这些读书人仕途多舛的坎坷、怀才不遇的愤懑和运交华盖的无奈,他们今天也许都是被登闻鼓院官员逼到这里来的。窗内一位长者,临窗受理投进。其人年约六十岁,身体单薄,面容清癯,一双笑眼,神情慈和,锋不外露,宽阔的前额昭示着高尚的修养和不凡的才情,给人一种亲切感,特别是接过章奏表疏后询问的周到细致、审稿的认真负责,充满了对投进者的尊重和信赖,使投进者或呈章献策,或进疏论政,或举表喊冤,或上书自荐,都得了各得其所的满足。遂即登记在册,分类人卷,开出收据,授投进者曰:“按朝制规定,凡投进的章表奏疏,事关紧急者即日上呈皇帝,否则,五日一次通进。先生所投章表,非紧急章表,将于五日后通进。先生可于十日后持此据来此处查询结果。”窗内长者处事快捷周密,干净清爽,投进者皆拱手作谢而去。
轮到范若水投进了。她神情从容的举止,引起了窗内长者的注意和关切;她口齿伶俐地对鼓院官员“故意刁难京外官员上书”的控告,引起了窗内长者的惊讶和重视;她真情实意地申述京外官员“千里进京投进”的艰苦,引起了窗内长者的感动和同情。窗内长者似乎根本没有看到鼓院官员在奏疏上的批语,带着慈祥的微笑,阅览起范若水投进的奏疏。
耳目一新的奏疏啊!窗内长者蓦地被新奇别致的“标题”吸引了:二十年来,何曾有过这种关于战争全局战略性的奏疏!何曾有人违逆“重文轻武”的朝制而为军事、军情、军旅费心费神的奏疏!他神情严峻了,聚精会神了,急切地把目光投向字里行间……
宏伟的全局战略设想,鲜明的两淮战地图志,准确的敌我双方军事、政治、兵力、企图的精辟分析,高明的战区划分和作战原则的制定,新奇的对两淮战区芸芸众生的同情、信赖、借重和依靠,都是当今朝廷重臣所不能言的!窗内长者**难耐,不时地拍案叫好,吟诵出声。
长者把目光投向呈献这两篇奏疏的官员姓名上,“江阴签判辛弃疾”七字跃人眼帘,他眸子一亮,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询问窗前的女子:“辛弃疾?不就是半年前轰动建康城的那个辛弃疾吗?”
范若水急忙回答:“禀报大人,正是此人。”
窗内长者发出感慨:“一鸣惊人,一飞人天,是美玉总会生烟,是人间麟凤,总会啸傲世风世情的!姑娘,辛弃疾既为江阴签判,他的奏疏为什么不于所在州军,实封附递以闻?”
范若水急忙回答:“禀报大人,辛弃疾心有三怕……”
窗内长者不解:“三怕?怕什么?”
范若水急忙回答:“禀报大人,辛弃疾一怕‘实封附递’耽误时日,二怕‘实封附递’中途失落,三怕‘实封附递’遭关卡封杀扣压。”
窗内长者恍悟,话语鲜明磊落:“有理!姑娘,你是辛弃疾的什么人?”范若水微微一笑,话语出口:“禀报大人,《诗经》中《击鼓》一诗有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民女愿与辛弃疾和他的抱负同甘共苦!”
窗内长者笑了:“聪慧可爱的姑娘,老夫向你祝贺了!请你转告江阴签判辛弃疾,老夫敬佩他为北伐大业呕心沥血,敬佩他为强军强兵呕心沥血。他的这两篇奏疏,老夫当于今日上呈圣上。”
范若水惊喜若狂,恭敬而语:“民女请大人示知名讳。”
窗内长者微笑回答:“昏聩老夫梁仲敏。”
范若水突觉“梁仲敏”三字如雷贯耳,话语冲口而出:“是右谏议大夫梁大人吗?是三个月前与殿中侍御史吴芾大人联手弹劾昏庸的参知政事杨椿的梁大人吗?”
窗内长者大笑:“聪慧的姑娘,你身处京外也知道这些,难得啊!老夫正是右谏议大夫梁仲敏。”
范若水喜泪盈眶:“天可怜见,辛郎遇到了好人、贤人,当愁容消散了!”她拱手向窗内右谏议大夫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