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工部、御史台、枢密院的官员行列里,有几位精明的中年官员,目不转睛地盯着工部侍郎张阐、右正言陈良翰、枢密院编修官朱熹。这被目盯的三位,都是现时朝廷里屡屡于早朝中公开反对和议的死硬主战官员;这些奉命监视盯梢者的任务,就是在这三位主战人物意欲发言时,抢先开口,不给主战人物分秒散布谬论的机会,使张浚处于孤立无援的绝境。
突然丹墀下百官行列尾端的嗡嗡嘈杂声戛然停止,人们惊讶地回头望去,曾觌率禁军士卒数人,陪着一位老者走来。老者须发皆白,形容清癯,步履沉重而蹒跚,神情沉郁而凜凜逼人。是张浚?是罢了官职,“自劾待罪”的张浚啊!人们在惊讶中看到张浚似乎是被禁军士卒看押而来,都惊骇失色地瞠目结舌、鸦雀无声了。朱熹、张阐、陈良翰几乎是同时跨出行列欲迎接张浚,早朝卯时的钟声恰在此时敲响,赵眘在钟声中,由汤思退等人护卫走出垂拱殿,走向丹墀,群臣急忙依次归位,庄穆跪拜,高呼“皇上万岁”。把孤零零就地跪倒迎接皇帝圣驾的张浚,留在丹墀下宽阔的夹道上。
丹墀上身倚御椅的赵眘,一眼就看见了夹道上孤零零的跪拜者,也看出了其人就是他半年来经常思念的张浚,心里陡地感到一阵悲凉。他忍着心头的酸楚,佯作不知地放声询问:“跪于丹墀下夹道上者,何人耶?”
侍立身边的汤思退急忙高声禀报:“禀奏圣上,其人是原尚书右仆射兼枢密使兼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张浚。”
赵眘听得出来,汤思退的高声回答,主要是唱给丹墀下群臣听的,也是为侮辱罢了官职的张浚而发的。他提高嗓音再次询问:“是符离兵败后‘自劾待罪’的张浚吗?”
汤思退高声回答:“禀奏圣上,正是此人。”
赵眘道:“宣原尚书右仆射兼枢密使兼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张浚阶前跪见!”
汤思退似乎是情急忘形,忘记了皇帝身边的宣谕官的存在,竟然不顾宰执身份高声宣诏:“诏原尚书右仆射兼枢密使兼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张浚德远阶前跪见!”
汤思退接二连三地高声唱着张浚被罢去的官职的侮辱,更坚定了张浚拼死一搏的心志,他高声唱赞“谢圣上隆恩,接着挺身站起,大步行至丹墀前跪倒,昂首禀奏:“臣原尚书右仆射兼枢密使兼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张浚叩见圣上,敬祝圣上万寿无疆!”
赵眘凝眸打量着阶前跪地禀奏的张浚:须发白了,形容瘦了,腰身弯了,比起九个月前奔往前线的形容衰老多了。这都是朕近几个月来不智不勇地向主和重臣妥协退让造成的恶果!朕后悔而难以明言啊!张老将军,你能给朕以智慧、力量、支持吗?他故作疾言厉色地开了口:“张浚,别来无恙?今日早朝,朕要听一听符离兵败你‘自劾待罪’的供词!”
“供词”二字,雷霆般地调动了百官们紧张沉闷的神经,丹墀上的汤思退,神情昂扬了;干办皇城司龙大渊,面呈杀气。丹墀下的百官,神情肃穆了。主和派官员周葵、尹穑、王之望、钱端礼等人都竖起了耳朵,捕捉着张浚供出的每一句话,以便作为定罪的证据;主战派官员朱熹、张阐、陈良翰等人都振作了精神,时刻准备声援张浚。
张浚此时被皇上说出的“供词”二字弄蒙了,震怒了,思路突然滞碍,神情激越而难以冷静,紧急时,已被焚毁的辛弃疾的奏疏《论符离之战》忽地浮上他的心头,他借着辛弃疾的才智,挺身怒目,放声答对:“禀奏圣上,臣张浚的供词是:符离之战乃为祖宗陵寝而发,为二帝复仇而发,为二十年境土而发,为中原吊民伐罪而发,何罪之有?而且,一扫几十年来宋金战守中的被动挨打之势,展现了我军自信之姿、奋勇之姿、敢打敢拼之姿,改写了几十年来战和皆操于金人之手的历史,其功大焉!”
张浚这异常强硬的答对,惊骇了早朝中所有的人,所有人都蒙了。
赵眘却心神一振,几乎叫出声来:张浚关于符离之战必要性的论述,与陈亮的论点何其相似乃耳,英雄所见略同啊!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胸腔也胆壮气顺了,便佯作愤怒地放声询问:“奇异的煌煌之论啊!如此说来,连你的符离兵败也是有功吗?”
张浚依然挺身昂首,以强硬的姿态答对:“禀奏圣上,符离兵败丧师辱国,臣为主帅,自然有罪。但细作辨析,符离兵败,败于将领临阵失和,而非败于战略筹划有失。且兵败符离的第二天,战略筹划中的二线军旅,海州陈胜、泗州陈敏、濠州戚方都及时投人战斗,阻击了金兵的南下,很快扭转了战局。圣上明察,符离兵败确有损失,损兵几万,丢失已夺得的城池三座,损失粮秣辎重以十万计。但与秦桧弄权时与金人的和议投降的损失相比,实癖疥耳,且有实质上的区别。朝廷主和公卿,对符离兵败的损失吠声汪汪,对秦桧和谈误国的损失国格,损失土地,损失财物却只字不提,这种自毁长城之举,不是愚不知兵,就是祸心作浪。”
张浚强硬激越的答对声在垂拱殿前滚动着,百官们都瞠目结舌地静听着。主和派官员震慑于张浚的铮铮声威,心神打怵了:毕竟是一方统帅,不同于参知政事辛次膺的实诚,道不同就主动请辞让位;更不同于尚书左仆射陈康伯的清高,耻于与汤思退争斗就一走了事。张浚是军人,是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主儿,眼前的情状就是证明,是千万惹不得的。主战派官员震撼于张浚的磊落坦直,心神沉重了:毕竟是一方统帅,有胆量,有担待,有拼死一搏的豪气,但在这皇帝昏庸、奸佞操权的朝廷,这种忠心赤胆的将帅的归宿,只能是凄惨的风波亭。
此时的赵眘神情激越,双眉飞扬。张浚的铮铮言论,使他惊讶,使他激动,使他感到亲切而合乎情理,似乎是心灵相通地说出了他的所想所思。张浚如此这般地辨析符离兵败的得失,替朕出了半年来憋屈在胸中的窝囊气啊……
此时的汤思退已愤怒与悔恨杂煎于心胸:愚蠢啊,低估了张浚这个气数将尽的对手!愚蠢啊,选错了时间,选错了地点,竟给这个对手提供了一次君臣会晤的时机和一个展示其才能的舞台!他咬紧了牙关,抽紧了腮帮,紧锁着眉头,用仇恨的目光向丹墀下的卢仲贤、王之望发出了攻击的号令。卢仲贤、王之望同时跨出行列,直奔阶前张浚左右,成夹击之势地跪倒欲奏。
张浚在挺身昂首禀奏中,时刻注视着丹墀上皇帝身边汤思退的反应,汤思退因仇恨而变形的面目,他看得真切;汤思退怒目发出号令的伎俩,他看得明白;当卢仲贤、王之望同时出现他的左右时,他真切地感到威胁的逼近,他转眸一扫,竟是自己熟悉的卢仲贤和王之望,便扭转话头,向卢仲贤和王之望发起了先发制人的打击:“禀奏圣上,臣奉诏回京,途中闻各州府官员士民传言使金通问使卢仲贤至宿州,金兵统帅仆散忠义惧之以威,卢仲贤惶恐失节,依从布萨忠义之意而划定四事:其一,欲通书称叔侄。其二,欲得唐州、邓州、海州、泗州四地。其三,欲岁币银絹之数如旧。其四,欲归彼叛臣及归正人。圣上明察,‘通书称叔侄’,圣上的名分何在?国家的名分何在?‘欲得四州’,祖宗的陵寝何安?‘欲岁币银絹之数如旧’,我百姓之民脂民膏,金人欲壑难填啊!‘欲归彼叛臣及归正人’,民心士心不可失啊!如此辱国无状,奸狡多妄之徒,难道不应当严惩吗?”
卢仲贤原为淮西干办公事,曾是张浚的属下,在张浚声色俱厉的斥责下,早已耷拉了脑袋。
张浚及时地将弹劾声讨的矛头指向王之望:“知参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王之望充金通问使,其辱国欺君行径,更甚于卢仲贤。他出使宿州,会见金兵统帅仆散忠义,竟欺君妄为,许割唐州、邓州、海州、泗州于金人,使仆散忠义不折一兵一卒而取得四千里要害之地。何其丧心病狂啊!并以妥协投降的言论,泛滥于朝廷。其论曰:‘窃观天意,南北之势已成,未易相兼,我之不可绝淮而北,犹敌之不可越江而南。’圣上明察,这种不知是非,不知强盗的糊涂通问使,还不应当撤职查办吗?”
王之望神情惶惶,木呆地望着丹墀上的汤思退求救。张浚不等汤思退做出反应,立即向汤思退影射而去:“圣上明察,据说王之望这种媚敌卖国的言论,竟然得到朝廷某些重臣的赏识。这种荒唐现象的出现,确实有着可怕可悲的原因。秦桧主和,阴怀他志,卒成前年之祸,八年来,秦桧的卖国大罪未正于朝,致使其党羽复出为恶。乞圣上明而鉴之,铲而除之。”
张浚这最后的一搏,直击汤思退的要害,百官的神情骤然紧张,千百只似电的目光在同一时刻“唰”的一下,一齐投向汤思退。汤思退在群臣的目光共指中,急了,火了,暴怒了,发疯似的趋前欲争。赵眘机敏地以厉声呵斥张浚“住口”的决断,堵住了汤思退的嘴巴,随即发出第一道诏令:
和议之事,当审慎进行。索地,岁币条款,可再作商议;名分、归还归正人条款,断不可行,朕不愿自取其辱,朕不愿失去中原士民之心。着通问使卢仲贤、王之望切实施行。
主战派官员茫然也,泄气了,张浚激越的禀奏落空了。
主和派官员抒气了,活跃了,皇上驳斥了张浚的奏请,和议之事再次占据上风,连汤思退仇恨变形的面目也恢复了正位。
卢仲贤、王之望死里逃生般地高呼“皇上万岁,叩头领旨。
赵眘发出第二道诏令:
罢枢密院编修官朱熹编修官之职,除武学博士。
主战派官员沉默了,伤心了,张浚激越的禀奏招祸了,他们更为不解的是,根本不知兵事的朱熹,竟然当了武学博士。
主和派官员兴奋了,交头接耳了,嗡嗡议论了:醉心北伐、思维缜密、议论激进的朱熹降职了,离开了枢密院,进人学舍,讲授他根本不懂的武学去了。这是半个月前朱熹猖狂答对于垂拱殿并呈献奏疏的报应啊!汤思退的双眉舒展了,但脸上依然是捉摸不透的严峻,他心里明白,太上皇的意志终究是决定一切的。
沉默的朱熹走出枢密院行列,走到阶前跪倒,高呼“皇上万岁,叩头领旨。
赵眘发出第三道诏令:
复张波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之职。朕要强军备战,再次抗金北伐。
炸雷霹雳,群臣全都懵懂了。
张浚在似悟未悟的懵懂中高呼“皇上万岁,叩头领旨。
赵眘望着懵懂的汤思退纵声大笑,高声谕示:“汤卿,从现时起,你与张浚,携手处理朝政吧!”
汤思退仍在懵懂之中,他懵懂地跪倒叩头,在触地的刹那间,忽地恍悟了:“愚蠢的皇帝学会弄诈了,懦弱的帝王试图挺直腰杆了!今日早朝,你愚弄的不是汤思退,而是德寿宫的太上皇啊!”
汤思退仇恨满胸,猛地抬起头来,用高昂近乎破裂的声音喊出:“臣汤思退,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