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从若湖手中接过一顶花团锦簇的凤冠,戴在范若水的头上,并欢声告知:“这是母亲当年出阁时喜戴的一顶凤冠,乃我家珍藏之宝,四十年来不曾示人,今日取出,灿然如新,雍容华贵之气,凌人,逼人,喜人啊!”
四位貌美机灵的伴娘都为这顶凤冠的雍容华贵所震撼,凝视目呆。伴娘丙恍然举起铜镜供范若水照镜观赏:好一顶高雅华贵的凤冠,金丝累堆成镂空之状,以翠鸟羽毛粘贴,造型庄重,制作精美,饰以翠云、翠叶、珠玉、宝石,色彩缤纷,富丽堂皇,一支翠凤展翅翔于珠宝花叶之间,美不胜收。伴娘丙赞叹出声:“能戴着这样的凤冠出阁,也不枉来到人间一趟!”
范若水兴致更浓,笑语出口:“谢母亲大人,看得出来,这雍容华贵的气派,还真的呈现出当年‘宗室公主’的几分真实。我突然觉得自个儿的身价也有些雍容华贵了。”
伴娘们笑了,若湖笑了,张氏笑了,连雍容华贵的赵氏也笑出声来。
张氏从若湖手中接过赵氏当年出嫁时穿过的一袭红罗凤袍,双手一抖展开,披在范若水的身上。四位貌美机灵的伴娘举起铜镜,分前、后、左、右站定,供范若水审视观赏,并为范若水的美艳姿容高声吟赞——
伴娘甲:红罗锦绣啊,如雾如纱,
伴娘乙:祥云纹路啊,巧织光华。
伴娘丙:凤凰鸳鸯啊,双双偕舞,
伴娘丁:牡丹秋菊啊,竟放奇葩。
侍女若湖:袅娜缚约啊,流光飞霞,
嫂子张氏:天仙下凡啊,落在我家。
范若水在姐妹们热情洋溢的赞美声中微笑着、轻舞着,对镜欣赏着、放声应和着:“红罗薄纱,祥云纹路,凤凰鸳鸯偕舞,牡丹秋菊竞放,逶迤飘展,生波起浪,这大约是京口城里最招惹女子羡慕的凤袍了!这凤袍凤冠包装的女子,大约是这京口城里最美、最风光、最招人注目的新娘了。可这高雅尊贵的新娘是我吗?是你们熟悉的范若水吗?我真怕在这迎亲时辰的午时正点,我的辛郎看错了人,找不到他心中的范若水了。”
赵氏笑语出口:“凤冠显人,凤袍挈人,在这大礼之日,凤袍凤冠为新娘增色,吉庆舒心啊!女儿放心,幼安今日也会是高冠锦袍、红缨彩带,更显俊美潇洒。他登门迎亲,是断不会认错人的。”
范若水的兴致似乎更加强烈,她的话语更加任性了:“谢谢母亲教诲。此时此刻,我总是感觉不到辛郎‘高冠锦袍、红缨彩带’的俊美潇洒形象啊!母亲明鉴,我和辛郎原是一见钟情。我的‘一见’,是在两年前建康城十里金色长廊迎接太上皇巡视的队伍里,‘见’的是‘决策南向’、身着黑色戎装、脚蹬黑色高靴、腰束红色捍带、头戴红色幞头的义军首领;我的‘情’的萌生、专注,是在那‘黑色戎装、黑色高靴’的坚定胆气里,是在那‘红色捍带、红色幞头’的强烈信念里。辛郎的‘一见’,也许就在那天夜晚我们范家庆祝皇帝巡视的阖家弹唱的欢乐里,也许就在辛郎柴门外偷听到的琴音里,也许就在女儿随和的浅蓝短衫的淡妆里;辛郎‘情’的萌生、专注,也许就在那个夜晚女儿弹唱岳飞岳元帅的遗作《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的意境里,也许就在女儿浅蓝短衫、不喜修饰的笨拙里。母亲啊,女儿穿的那件‘浅蓝短衫’可是母亲亲手为女儿缝制的啊!”
四位貌美机灵的伴娘,全然被范若水的“一见钟情”吸引了,乐呵呵地静听着,张氏、若湖已察觉到这位任性的小姐又要“花样翻新”了,也乐呵呵地等待着;知女是母,赵氏眉梢一动,任性而喜欢“别出心裁”的女儿又要给这即将到来的“登门迎亲”添乱了,眉宇间浮出几分不安。
范若水的兴致更为昂扬了:“母亲,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的一见钟情,不同于青梅竹马,不同于父母之命,也不同于媒妁之言,而是一种神秘情感的自然撞击。什么由头?说不清楚;什么道理?讲不明白。母亲,此刻我的心神灵魂,正处于这种混沌不清的状态之中。”
赵氏神情肃穆而凝重,心里沸腾着四十年来积存于心底甜蜜而骄傲的情愫,她与她的范郎也是“一见钟情”。“钟情”于范郎的豪气豪情,义言义行;“钟情”于范郎的侠心侠胆和那袭燕赵江湖的鹤冠练甲和短剑骑术;“钟情”于范郎疾如雕矢、动如雷霆、静如和风细雨的气度,自己决然地背叛了“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的宗室祖制,丢弃了宗室女子享有“三等饰有凤凰珠玉的凤冠凤袍”的特权,依照燕赵民间习俗,以马代轿投人了“河朔孟尝”的怀抱,震动了河朔重镇邢台,演出了一幕“宗室女子投奔江湖汉子”的惊世活剧,为声著河朔的范郎增添了几分光彩。遗传有律,女必似母吗?四十年前在中原邢台演出的一幕任性活剧,今日又要在江南京口再度演出吗?她把目光投向心爱的女儿,女儿神情的从容坚定,目光的渴望期待,使她的一颗评评跳动的心,突然间向着女儿贴护而去。
范若水毕竟是聪明才女,她熟悉母亲情感的细微变化,她抓住母亲疼女的慈爱心肠,继续着她对这桩奇特婚礼的炽热请求:“母亲啊,容女儿最后一次任性吧!女儿此时真切地感到,这华贵的凤冠,重压着我的天灵盖,使我疼痛难忍;这华美的凤袍,紧紧束缚着我的腰身,使我手脚无措;这四面铜镜的照射追击,使我突然感到自己变丑了,变成了一个华衣美服包装的木偶,我的辛郎不会再为我神魂颠倒了。”
四位貌美机灵的伴娘以镜遮面而笑,张氏、若湖咬着笑声,赵氏苦笑摇头,语出:“一见钟情,害人不浅,终成情痴啊!天可怜见,面对这样情痴而任性的女儿,我真的茫然无措了。”
张氏知婆母心意,急忙以安慰应和:“母亲……”
“去掉她头上的凤冠,还她一窝黑云发髻!”赵氏命令若湖,“去掉她身上的凤袍,还她一身浅蓝紧身短衫!”
若湖应诺,为范若水解脱凤袍。
赵氏命令四位伴娘:“举起铜镜,让她自己前后左右瞧瞧,这样一身装束,合乎今日的身份、合乎时下的风尚吗?”
四位伴娘应诺,举镜前、后、左、右站定,供范若水照镜自赏。
范若水对镜自赏自语:“一个本色的范若水,一个真实的范若水,一个辛郎心中的范若水,不也很美吗?在这大礼出阁的日子,还真的有些太素气了。嫂子,请为我披上那件浅红洒金斗篷。”
张氏拾起竹椅上那件浅红洒金斗篷,披在范若水的身上。
范若水致语身边的若湖:“好妹妹,请为我戴上那件母亲为我精心制作的红罗飞凤盖头。”
若湖应诺,急忙捧起一面四尺见方的红罗飞凤盖头覆盖在范若水的头上。
红罗盖头神奇啊,它飘落在范若水头上的刹那间,范若水立即变成了一位亭亭玉立、光彩艳丽的新娘,同时传出了范若水清朗甜蜜的快活声:“好一面神奇的红罗盖头,它遮住了红罗外人们射来的目光,保护了我容颜幸福甜美的秘密,可我却能睁大眼睛看得清红罗外的一切。母亲、嫂子、若湖、姐妹们,请你们仔细端详我此时的形容如何?”
四位伴娘确实被范若水这套简练而不失吉庆热烈的装束吸引了,这个喊“好”,那个称“奇”,若湖在范若水的耳边低语:“天生丽质,小姐穿戴什么衣物,都是恰到好处。”
张氏高吟苏轼的诗句向范若水祝贺: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范若水情动于心,语出声咽:“感谢姐妹们的支持,感谢嫂子用苏东坡的诗句为我唱赞,感谢母亲四十年后又一次为一见钟情做出的让步与包容。”语未了,范若水跪倒在赵氏面前,扑在母亲的怀里,泣咽出声。
赵氏抚慰着泣咽出声的女儿,低声叮咛:“出嫁了,独撑门户了,和幼安好好过日子,别再任性了。”
门外金鼓声、铙钹声、鞭炮声、欢呼声爆起,相撞相谐,相依相托,组成了难以分辨的热烈乐章,整个军营住区,似乎都呈现出吉庆的浪潮:辛弃疾的迎亲马队恰在午时正点抵达“流溪修竹”。四位伴娘,闻鼓乐鞭炮声急忙走出前堂迎接,范邦彦走进大厅,看着女儿身着浅蓝短衫,肩披浅红洒金斗篷,头覆红罗飞凤盖头,神情一愣,旋即放声高呼:“午时正点,迎娶临门,大吉大喜。是若水之大喜,也是我们范家之大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