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将近一个时辰的“就试”,其心至诚,洋洋洒洒的万言《御戎十论》的字里行间,悲愤的呼号声,恳切的请求声,犀利的雄辩声……震撼着人们的灵魂,使听闻者耳不觉累,目不觉涩,头脑突觉清爽,心胸突觉亮堂。西晋文学家陆机(字士衡)在其所著《文赋》中感慨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也许就是这种神奇的感觉吧!席间“权知贡事”们,似乎仍在“时速变缓”、不曾察觉的“须臾”“一瞬”中,享受着这种灼热人心的真诚。
一部洋溢着智慧与理想的美文的征服力,有时会使人们的灵魂陶醉而痴迷,即便是虚无缥渺的幻影,也会使人心向往而忘我。老子《道德经》中描绘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为而无不为”的洒脱迷离的世界,庄子《齐物论》中追求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蝶化圣地,不是享受着一代又一代学者、智者的膜拜吗?辛弃疾禀报的《御戎十论》,诚然不如《道德经》般深邃奥秘,不如《齐物论》那样扑朔浪漫,但其独具的呕心沥血之美,雄毅自强之美和这美的电闪雷鸣,正在征服着厅堂里人们的心灵。席间的“权知贡事”们,都在洋洋洒洒的《御戎十论》中享受着战地烽烟雄威壮美的震撼。
戚方全然沉浸于悲喜交加的激越情感中。
自绍兴十一年(公元1142年)九月,岳元帅屈死风波亭、韩元帅失权西湖滨后的二十年间,临安中枢仍然不知悔改地热衷于与金国“和议”,更加丧心病狂地视军旅为“和议”的碍物,疑之、厌之、贬之,遂使军旅日益艰困,军魂日益失落,庙堂之上,除了强化临安皇宫大内的戒备外,对各镇军旅备战之事,几乎是无人问津:其间纵有遭贬重臣陈康伯、辛次膺、胡铨等人的“强军呼吁”,但无人回应。金兵南侵,朝廷惊骇,虽有力主抗金文武臣僚虞允文、张浚、刘锜、李显忠等人“率部反击”和“浴血奋战”,但都是朝廷危难时的“用而招之”和危难过后的“用完弃之”。士卒在默默中死去,将领在默默中凋零,军旅之哀,莫此为甚啊!突然,雷霆炸响了,江河怒吼了,一部昭雪耻辱、强国强军的策论出现了,一个老兵的心能不激动吗?一个老兵的血能不沸腾吗?一个老兵的情感,能不为这部洞察敌我、鞭辟人里的雄文欢呼唱赞吗?举旗抗金的辛弃疾,聚义山寨的辛弃疾,“决策南向”的辛弃疾,确有燕国名将乐毅的才智谋略啊!可歌舞升平的临安,真有燕昭王这样招贤尊贤的人物吗?他的思绪为这部《御戎十论》及其进奏者辛弃疾的命运,飞向了五百里外的临安城。
“天风海涛之曲,犀利精辟之音,以位卑人微之躯,指点河山,臧否朝政,侃侃万言《御戎十论》,明晃晃提示了二十年来国策大略的荒谬缺失,并提出匡正之策,才情横溢,豪气凌云啊!”刘刚在惊奇和震撼中,认识了初次谋面的辛弃疾。他赞赏其才智,赞赏其胆识,也为其直言不讳而提心吊胆。他默默自语,血气方刚的辛弃疾,你以这部《御戎十论》进奏,就不怕朝廷热衷于“和议”的权势人物口诛笔伐吗?在提心吊胆的关爱中,他反复琢磨着这惊世惊人的《御戎十论》,竭尽心力地过滤着那些新颖、精妙、刺激人心的理念的用语和文字,为辛弃疾搜寻那些可能引人猜疑、引人周纳的语句行文,以尽其长者“把关”之责。《审势》之论、《察情》之论、《观衅》之论三论之旨,在于揭示全国的外强中干,并有“离合之衅”可乘,借以破除临安朝廷怯敌惧战之痼疾,树立朝廷北伐必胜之信念。其论证充分,结论严谨,态度谦恭,确无不妥之处。自己听闻之后,不也突然产生“北伐必胜”的昂扬感受吗?其《自治》之论、《守淮》之论、《屯田》之论、《致勇》之论、《防微》之论、《久任》之论、《详战》之论七论之旨,在于革新内政,强国强军,处处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和雷电之声威。《自治》之论中的“屯兵三城”“批亢捣虚”,《屯田》之论中的“收屯田之利”“揽归正人心”,《致勇》之论中的“明敕将帅”“关爱士卒”,《防微》之论中的“重用智能辩力之士”“严惩阴通伪地之徒”,《久任》之论中的“不间于谗说,久任宰臣”“不恤于小节,期酬国之大功”,《详战》之论中的战略决策“险有所不攻,轻有所不取”“出兵山东,威震河朔,直逼燕山”,等等,启人心智、励人奋进啊!他的心神思维,呈现出平日少有的飞扬激**,由辛弃疾想到唐初贞观五年客居中郎将常何府中的齐鲁汉子马周(字宾王);由《御戎十论》联想到马周代中郎将常何起草上呈的疏论二十余事,为唐太宗李世民查询所知而赏识,即日召见马周,授监察御史之职;由唐太宗李世民联想到近年来意气再度风发的赵昚及其英明霹雳的“四罢”——罢左仆射、中书门下平章事汤思退之职,罢参知政事周葵之职,罢参知政事王之望之职,罢右谏议大夫尹穑之职。他满怀兴奋地为辛弃疾祝福了。
“雄健的胆识,雄健的谋划,雄健的意志和理念的结合啊!”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沉浸在极度欣喜幸福的享受中。他们不同于戚方,更不同于刘刚,他们了解辛弃疾悲慨幽咽的身世,了解辛弃疾雄杰不凡的胆识,以及志趣高远的追求;他们了解两年前辛弃疾进奏《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和《议练民兵守淮疏》遭受冷落的悲哀,一年前辛弃疾因张浚含冤逝世而毅然辞职的悲愤;更了解辛弃疾“漫游江河湖海”寻觅“秦淮宝镜”的深沉用心。他们与辛弃疾有着心灵相通的“京口之约”,他们在全神贯注听闻辛弃疾朗读《御戎十论》激越自信的声浪中,没有意外和惊诧,只有亲切的感发、理解和赞同。
史正志的心头,蓦地闪现出两年前在建康府衙自己的住室,张德远看到辛弃疾呈献的图示和《论符离之战》时狂喜大欢的情景和为保护辛弃疾而焚烧《论符离之战》时苍凉悲切的呼号:“我要为大宋保存一位天才的兵家,要为北伐大业保存一丝希望!”天怜大宋啊!强国强军的《御戎十论》横空出世了,大宋的一位兵家站起来了,张公可以瞑目了。
有着浓厚诗人气质的韩元吉,忽地想到今年夏日陪同友人游览京口金山寺时吟成的那首《江神子?金山会饮》,情不自禁地默默心吟,强烈地感觉到这首词作中词眼词魂,全然符合此时的情景!他悠悠然陶醉了。
性情平和、思维缜密的赵彦端,骤然间对比自己年轻十岁的辛弃疾,产生了一种师长的敬重:才智不在年长,才智不在位高啊!朝廷偏安江南三十多年来,名臣名将、仁人志士呈强国奏疏者不乏其人,但有如这篇《御戎十论》气势磅礴、切中时弊、精练可行者,闻所未闻。历史有鉴,前贤有鉴:战国末年,客卿李斯上呈秦王赢政的《谏逐客书》,以“今逐客以资敌国”的鲜明尖锐论点,批驳了秦宗室大臣主张“逐客”的昏庸短视,为秦王赢政采纳,为秦国保留了来自燕、韩、赵、魏、楚、齐等国的大量人才,以有功于强秦的一统天下而千古不朽;西汉时,长沙王太傅贾谊呈《治安策》于汉文帝(刘恒),鉴于诸侯王封国日益强大,危及全国统一的现实,建议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奇谋大略,削弱诸侯国的势力,以巩中央政权,但不为汉文帝采纳一后来发生的吴楚七国之乱,证实了贾谊预见的正确及其《治安策》的千古不朽。辛弃疾和他的这篇切中时弊、举措坚定有力的《御戎十论》的前景如何啊?他的思索滞住了。
“号角声惊天,铁骑声动地,雷霆般的朗读声激励心神啊!”建康城四大勾栏杖子头在《御戎十论》带来的风云激**中,全都一时忘我了。辛弃疾在《御戎十论》中描绘的是她们根本不熟悉的另样世界:两国对峙的世界,两军厮杀的世界……她们真切地感受到辛弃疾的才华横溢、志存高远。她们在这从未有过的心神激动中,不知言所当言、行所当行,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了。
“《御戎十论》,一连串传奇中最雄壮、最震撼人心的传奇!”辛大姑生在宰臣之家,长期侍奉于父亲之侧,二十年来,朝廷诡谲莫测的纷争和变化,养成了她机敏的心机、豁达的性格,锻炼了她识人识才的才能。《御戎十论》中所谋划的一切,也许就是中兴大宋的一服良方,年轻而资兼文武的辛弃疾也许就是未来北定中原、扭转乾坤的军旅统帅。她忘记了自己此时已是辛弃疾的姑妈,心之所使,情之所驱,在众人深沉思索的沉默中,她放声高吟唐代诗人李白狂放自负的诗句,为辛弃疾及其《御戎十论》唱赞: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停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在厅堂人们的惊骇中,辛大姑发出激越的呼唤:“幼安,捧着你的《御戎十论》,唱着李白的《上李邕》,以战斗的姿态,去闯一闯死气沉沉的临安城!”辛大姑的风雷举动,立刻赢得了厅堂里所有人掌声如雷的赞同。
范邦彦借势高呼:“掌灯燃烛,换杯易盏,重开酒宴,一醉方休!”
赵氏应诺,亲自点燃了厅堂四壁烛台上的红烛,厅堂一派通明。辛弃疾和范若水应诺,急忙换杯易盏,捧出佳酿“箔屋风月”,并斟酒盈杯。
琴声缭绕,美酒飘香。戚方举杯向辛弃疾祝贺。他毫无保留地谈出了对这篇《御戎十论》的赞赏和支持,并期待辛弃疾能成为中兴大宋的乐毅,率师北伐,直抵燕山。他壮怀乐观而语:“今日之临安,陈老长卿(康伯)上月病逝,皇上亲赐挽联旌其忠诚业绩;虞公彬甫在朝主政;洪适景伯任参知政事,此人乃‘忠宣’使者洪皓的长子,性情随和,亦从善若流之人。此时进奏这篇强国强军的雄论,也许是最佳时机。”
刘刚简明扼要地逐条谈论了他对《御戎十论》听闻后的所想和所思。他以唐代贞观年间出身卑微的谋臣策士马周喻今日之辛弃疾,并发出了真诚赞美的感叹。但他隐去了对《御戎十论》进奏后的担心,以长者的关怀委婉而语:“幼安聪颖过人,谦恭过人,思虑精细过人。这篇强国强军的雄论,我看还是定名为《美芹十论》为好。”
辛弃疾举酒向二位敬谢。
琴音缭绕,美酒飘香。史正志饱含深情而语:“《御戎十论》,洋洋万言,千真万确是展现大宋兵家忠心赤胆的‘秦淮宝镜’啊!张公德远地下有知,当捋须大笑而称赞!”
性情奔放的韩元吉,放声高吟,以其今年夏日吟就的《江神子》向辛弃疾祝贺:
金银楼阁认蓬莱。晓烟开。上崔嵬。风引孤帆,谁道却船回。鹏翼倚天鳌背稳,惊浪起,雪成堆。翩翩黄鹤为谁来。醉持杯,共徘徊。四面江声,脚下隐晴雷。织女机头凭藉问,何处更、有琼台。
赵彦端接着韩元吉的**高吟,神情凝重地举杯高呼:“‘感时思报国,按剑起蒿莱。’天怜大宋,辛弃疾和他的《御戎十论》横空出世了,这是上苍赐给大宋扶危安邦的治国大才李斯、贾谊啊!但愿临安居大位者,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而不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汉文帝。”
机敏的范邦彦察觉到琴音酒香中抒怀**气的议论,已进入了言路的禁区,急忙以更为炽热的举措引导。他放声应和:“师友之言,如古剑之磊落,如佳酿之芬芳,如裘衣美食护其肤腹啊!幼安、若水,快抚琴放歌作谢!”
人们举杯欢呼。
范若水捧出辛大姑赐的那张古琴,弹弄起曲牌《南乡子》;辛弃疾长揖作礼,放声唱起《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江东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歌声飞出“流溪修竹”庭院,飞向京口兵营,飞向北固山峰,飞向满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