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彼己之长短,其胜在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已也,故莫若骄之,不能骄则劳之。盖天下之言,顺乎耳者伤乎计,利于事者忤于听。上之人苟不以逆吾耳而易天下之事,某请效其说:
智者之作事也,精神之所运动,智术之所笼络,以失为得,转害为利,如反手耳,天下不得执而议也。日者兵用未举而泛使行,计失之早也。夫用兵之道有名实,争名者扬之,争实者匿之。吾唯争名乎,虽使者辈遣、冠盖相望可也。吾将争实乎,吾之胜在于攻无备、出不意,吾则捐金以告之“吾将与汝战也。”可乎!
谋不可以言传,以言而传,必有可笑者矣。陈平之间楚君臣、与出高祖于平城者,其事甚浅陋也,由今观之,不几于笑欤?然用之而当其计,万世而下,功名若是其美也。
某闻其使人之来,皆曰:“南北之利莫如和。”某度之,必其兵未集而有是言;使之集,则使者健而言必劲矣。吾将骄彼,彼顾骄我,不探其情而为之谋,某未知胜负之所在也。故上策莫若骄之:卑辞重币,阳告之曰:“吾之请复陵寝也,将以免夫天下后世之议也,而上国实制其可否。上国不以为可,其有辞于天下后世,顾两国之盟犹昔也。”彼闻是言也,其招兵必缓,缓则吾应之以急,急则吾之志得矣。此之谓骄。
传檄天下,明告之曰“前日吾之谓也,今之境内矣,期上国之必从也。今而不从,请绝岁币以合战。”彼闻是言也,其招兵必急,急则吾应以缓,深沟高垒,旷日持久,按甲勿动,待其用度多而赋敛横,法令急而盗贼起,然后起而图之,是之谓劳。故彼缓则我急,彼急则我缓,必胜之道也。兵法以诈立。
虽然,事有适相似者:里人有报父之仇者,力未足以杀也,则市酒肉以欢之,及其可杀也,悬千金于市求匕首,又从而辱之,意曰“汝詈(丨佻,骂、责备)我则斗。”曾不知父之仇则可杀,以酒肉之欢则可图,又何以詈为哉!计虏人之罪,诈之不为不信,侮之不为无礼,袭取之不为不义,特患力不给耳。区区之盟,曾何足云!故凡用兵之名而泄用兵之机者,是里人之报仇者也。
其五
某闻之:“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故善为兵者阴谋。阴谋之守坚于城,阴谋之攻惨于兵。心之精微,出而为智,行乎阴则谓之谋。
某以谓今日阴谋之大者,上则攻其腹心之大臣,下则间其州府之兵卒,使之内变外乱,其要领不可不知也。
求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费。非常之费朝廷所不恤也。然而用之当其计,则费少而功多;不当其计,则费钜而功寡。何以言之?朝廷所谓经略秘计者,不过招沙漠之酋长,结中原之忠义。其招之者,未必足以为之固也。假使招之来,拥兵而强,则为我之师;释兵而穷,则为今之萧鹧巴(金军之骁将,自海道降宋);不然,使甘听吾言而就战其地,虽婴儿之智亦不为此。结之者固非锄犁无知之民,则椎埋窃发之党,非有尺寸可藉以为变,甚则率数十百人而来耳。势不足以为朝廷重,祸不足以制夷狄命,徒费金钱,为之无益耳。
某以谓:欲其招沙漠之酋长,不若攻腹心之大臣;欲其结中原之忠义,不若间州县之兵卒。请言其说:
虏情猜忌,果于诛杀。其朝廷之上,将相则华夷并用而不相安,兄弟则嫡庶交争而不相下。某顷(短时间)游北方,见其治大臣之狱,往往以矾为书,观之如素楮(树皮)然,置之水中则可读,交通内外,类必用此。今之归明人中,其能通夷言、习夷书者甚多,可啖(引诱)以利,务得其心,然后精择上间,先至其廷,多与之金,结其酋贵,俟得其用事之主名,孰为贤,孰为党,用事则多怨,又知其怨者。俟得其情,然后诈为夷狄书画,若与其党交结为反者状,遗之怨家,事必上闻。嫡庶之间亦必有党,将令其争,又复如此。必将党与交攻、大为杀戮而后已。如是而其国大乱矣。是之谓攻其腹心之大臣。
中原州郡类以夷狄守之,故其卒伍之长甚贵而用事,然其心亦甚怨而不平。某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共事者,然而计深虑远,不肯轻发,非比陇上之民,轻聚易散、出没山谷间止耳。若威声以动之,神怪以诳之,重赏以饵之,若是而未有不变者。彼变则拥兵而起,据城而守,变一兵而陷一城,陷一城而难千里。
计无大于此二者。苟朝廷不以为然,择沉鷲有谋、厚重不泄之人,付以沿边州郡,假以岁月,安坐图之,虏人之变可立以待。
今两淮州郡,朝廷功名地也,盖河北可以裂天下,山东可以趋河北,两淮可以窥山东。朝廷不知重此,而太守数易、才否并置,类非可以语此事规模者,某窃譬之有其器而不知其用者也。
其六
既谋而后战,战之际又有谋焉。吾兵与虏战,众寡不相敌也。使众寡而相敌,人犹以为虏胜,何者?南北之强弱,素也。盖天下之势有虚实,用兵之序有缓急,非天下之至精不能辨也。故凡强大之所以见败于小弱者,强大者分而小弱者专也。知分之与专,则吾之所与战者寡矣。所与战者寡,则吾之所以胜者必也。故曰“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又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又曰:“形之所在,敌必从之。”
今虏人之所备者,山东也,京师也,洛阳也,关中也。其备山东者轻,而京师、洛阳、关中则重也。彼山东者,于燕甚近,而其民好乱。天下有事,虏人常先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计不知此而轻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今夫二人相搏,殴其心则手足无全力;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志。故某以为兵出沭阳则山东可指日而定;山东已定,则河北可传檄而下;河北已下,则燕山者某将使之塞南门而守。请试言其说:
虏人沿边之兵不满十万,使招兵而来又必十万(若乘其不备则不及招兵),二十万之众,较其数则多,然其边徼(jido,边界)阔远,势能分之使备我,则寡。将战之日,大为虚声,务使之分,命一使于川蜀,曰“收复关陕”,建以族旗而布以诏令,彼必聚兵而西;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荆襄,曰“洒扫陵寝”,建以旌旗而布以诏令,彼必召山东之兵而俱西;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淮西,曰“御营宿卫”,声言直趋京师,若为羽檄交驰、车马旁午状,以俟天子亲驾者,彼必竭天下之兵而南;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又令舟师战舰,旌旗精明,金鼓备具,遵海而行。四路备兵,势分备寡,内郡空虚,盗贼群起,吾之阴谋又行,援我者众。虽有良、平,不能为之谋矣。
然四路者非必以实攻也,以言耸之使不得去,以势劫之使不得休。何则?彼重之吾又重之,其信我者固也。然后以精兵锐卒,步骑三万,令李显忠将之,由楚州出沭阳,鼓行而前,先以轻骑数百,择西北忠义之士,令王任、开赵、贾瑞等辈领之,前大军信宿而行,以张山东之盗贼,如是不十日而至衮、郓之郊,山东诸郡以为王师自天而下,欲战则无兵,欲守则无援,开门迎降唯恐后耳。然后号召忠义,教以战守,传檄河北,谕以祸福。天下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着,城不攻而下,兵不战而服,有不待智者然后知者。此韩信之所以破赵而举燕也。彼沿边三路兵将,北归以自救耶?其势不得解而去也;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反攻之。当是之时,虏人狼顾其后,知为巢穴虑而已,遑恤他乎?故曰:“燕山者,将使塞南门而守也。”
今之论兵者,不知虚实之势、缓急之序,乃欲以力搏力,以首争首,寸攘尺取以觊下,譬之驱群羊以当饿虎之冲,其败可立待也。唯详择毋忽。
其七
正取之计已定,然后谋所以富国强兵者:除戎器,练军实,修军政,习骑射,造海舰,凡此所以强兵也。其要在于为之以阴,行之以渐,使敌人莫吾觉耳。
至于富国之术,民无余力,官无遗利矣,国不可得而富也。兵待富而举,则终吾世而兵不得举矣。虽然,某有富国之术,不在乎聚敛而在惜费,苟从其可惜者而惜之,则国不胜富矣。何以言之?自朝廷规恢远略以来,今三年矣,其见于施设者,费不知其几也:城和、城庐、城扬、城楚、筑堰、募兵,建康之寨,京口之寨,江阴之寨,与夫泛使赂遗,发运本钱,其它便业造次、恩泽赏给、不可得而纪者,合千有余万缗矣。一岁之币,三年而郊,又二千万矣。岁币、郊祀之费是不得已而为之者,其它得已而不已者,为恢复计也,然而于恢复之功非有万分一也。非有恢复之万一而费之,则费为可惜矣!若规模既定,断以三岁而兴兵。未战之岁,取是数费而聚之;当战之岁,岁币可绝也,郊祀可展也。如是而得三千万缗矣。今帑藏之储又仅二千万,合五千万缗而一战,岂不缚缚然有余裕哉!
其次则宽民力:可以息民者息之,可以予民者予之。盖恢复大事也,能一战而胜乎,其亦旷日持久而后决也。旷日持久之费,缓急必取之民,凡民所以供吾缓急,财尽而不怨,怨甚而不变者,以其素抚养者厚也。古之人君,外倾其敌,内厚其民,其本末先后未有不如此者。不然,事方集而财已竭,财已竭而民不堪,虽有成功而不敢继也。
今世之所病者,深根固本则指为迂阔不急之论,从事一切则目为治办可用之才。国用既虚,民力又竭,求强其手足而元气先弱,是犹未病而进乌喙,及其既病也,则无可进之药,使扁鹊、仓公望之而去者是也。
其八
方今之论,以为将有事于中原,必先迁都建业。某以为有不得已而必迁者,有既迁而又当迁者,又有不可得而迁者,及未可得而迁者,不可不知也。
不迁则不足以示天下之必战,中原之变也必缓,吾军之斗也必不力,深居端处以待舆地之来,是谓却行而求前,此不得已而必迁者也。
所谓战者,将姑为是名耶,其亦果有志于天下耶?姑为是名。虽迁都建业,徒费无益;志于天下,虽迁建业,犹以为近。何则?人主破天下庸常之论,图天下难能之事,而又阴得其所以必胜之权,不躬犯艰难而决之,天下有不信吾心而殆吾事者矣。向之城扬、城庐,费累百万,其实甚无益也。腐缣(细绢)败素,染而紫之,价必十倍。异时有急,敕庐、扬为车驾东西巡幸地,以决三军胜负之数,则城庐、城扬真恢复大计也。此既迁而又当迁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