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汗水淋淋的飞骑,似乎也明察了眼前的一切,它周身一抖,似乎要抖落精疲力竭的苍凉,喷鼻三响,似乎也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
此时的寝居里,范邦彦正在经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察觉到,一向灵捷的左腿已出现举止不灵的麻木,绞肠倒胃的恶心,数度发作欲呕欲吐的窘迫。他忍耐着,怕给妻子、家人添乱,怕惊动大半天来一息不曾歇息的挚友神医。他透过窗扉观察着天色的变化,等待着日落西山的酉时时分,他的侠友侠士“西湖浪子”“蔡州呼延”能从丹阳、扬中购得药物返回。回应他这急切期盼的,却是那种闹心的、绞肠倒胃的欲呕欲吐又发作了。他咬紧牙关,紧闭嘴唇,紧缩全身之力抑制着。
此刻,坐在床榻前紧握着范邦彦右手的赵氏,突然感到丈夫躯体的紧张收缩,她凝视丈夫在憋着气息、拧着眉头、面色绯红的形容,惊骇而询问:“头在疼痛吗?”
“呼吸不畅吗?”
范邦彦摇头。
“心跳不适吗?”
范邦彦摇头。
“欲呕欲吐吗?”赵氏语出,急忙弯腰欲取榻下备有的盂盆。
范邦彦全身奋力一抖,终于抑制了闹心的、绞肠倒胃的呕吐,右手拉住弯腰欲取盂盆的妻子,眉梢一展,笑显嘴角,两颊春风**起,英侠之气尽显。
赵氏惊魂未定:“这,这是怎么啦?”
范邦彦笑语:“任百病缠身,任神魂迷乱,任倒胃绞肠,有夫人关爱,我周身清爽。”
赵氏看得清楚,丈夫又一次战胜了贼邪之气的折磨,她泪水莹莹地扑在丈夫的怀里。
夕阳落山了,晚霞散去了,夜幕徐徐降临了。“流溪修竹”门前台阶上心神焦虑、望眼欲穿的陈师尹和“西湖浪子”终于等来了飞马奔回的“蔡州呼延”。“蔡州呼延”伏身马鞍,疲惫至极,在举手将五包药物抛向陈师尹的同时,伏鞍的身躯因失去平衡而滚下马鞍,幸被“西湖浪子”接扶落座台阶。陈师尹捧着药包大喜趋前,抚着疲惫至极的“蔡州呼延”致谢。“蔡州呼延”语出:“扬中市面桥头确有一座药房,药房老板是一位慈祥长者,且敬仰神医陈公的大名。但药房冷清,木架药箱内药物无多,我请慈祥老者倾箱查找,仅得红花、桃仁、鸡血藤三种,根本没有我们所需的四味药物。慈祥老者歉疚哀叹,扬中连年旱涝成灾,黎庶百姓米粮不继,流离失所,谁还有钱医病。且这四种药物,多产于川陕云贵,在这纷乱年月也购不得啊!我在绝望中向慈祥老人求教。慈祥老人沉思良久而指点,附近村舍,有游医数人,手中也许有这四味滞存。并指派年轻店员带我至村舍寻觅,果然在两位游医中觅得芎穷、黄芩两味药物。”
陈师尹立即打开药包审视:“这是‘红花爷,好!这是‘桃仁爷,好!这是‘鸡血藤爷,好,好,难得啊!是急需的‘芎穷’?(以手捻之,细粒如沙,沾手:以舌尝之,大喜)果是芎穷,是芎穷,是难得的芎穷啊!虽采得已过五载,药力散失近半。有胜于无,加大剂量就是了。”陈师尹打开另一个药包审视,“这是‘黄芩’。这是黄芩吗?(以手掂之,重量压手:以目视之,纹理交结;以牙咬而以舌尝之,苦涩麻舌而大惊失色。)这不是黄芩,是‘柒根’!”
“西湖浪子”惊骇而目瞪口呆,“蔡州呼延”惊骇而跃起。
陈师尹肃然而语出:“黄芩最佳者产于云贵,乃山茶树之根,性中和,味微甜,有清肺热、活血化瘀之奇效:柒树之根,其形其色,与山茶树之根相似,但性酷热,味稍苦,且柒树胶汁凝度极高,有‘柒汁凝脂’之称,亦药物之一,但绝不可用于治疗‘中风之疾’,若误用之,乃雪上加霜,直要患者的性命啊!”
陈师尹哀声劝阻:“图财害命,以假乱真,指鹿为马,已成为当今的时尚,我们奈何不得,宰掉一个贪财游医何用!也许这位游医,根本不知药物之理,根本不知柒树根于‘中风之疾’为害之烈。”
“蔡州呼延”猛地转身跪倒在陈师尹的面前,双拳击胸而自罚:“我无知,我无能,我几乎断送了范公的性命,我有负于范公之恩泽携爱啊。”
夜风起了,嗖嗖作响,明月悬空,一片苍茫。陈师尹心神怆然而战栗,他感到不安、空虚、失落和从未有过的恐惧。现时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郭思隗早点从建康城归来。可在建康真的能购得四味缺药吗?那匹“日行千里”的“火焰神骏”真能在深夜亥时赶回“流溪修竹”吗?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无力、无措和无奈,心底涌起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怕加重“西湖浪子”和“蔡州呼延”心神悲凄的哀痛,捧起“蔡州呼延”购得的药物侃侃而语:“有这些新购的药物,特别是这味急需的芎穷,治愈范公的‘中风之疾’更多了几分把握。快进院,告知范公。”
“西湖浪子”和“蔡州呼延”从月光照映的神医的眼神和眉端,似已察觉到神医心中的忧虑和沉重,他俩强打精神应和着,拥着年老的神医走进院落,走向范邦彦卧病的寝室。
“蔡州呼延”从扬中购得的几种药物,给忍着病痛的范邦彦和忍着悲凄的赵氏带来了些许的宽慰和期盼,寝居内的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连桌案上的一盏烛光,似乎一下子也明亮了许多。
神情略露喜色的陈师尹,再次全神贯注地为范邦彦进行问诊。贼邪之气强烈地侵人中经中络导致左腿近于麻木的症状,使他心惊:贼邪之气隐隐冲人中脏的势头,随时都有失语的症状使他心焦如焚。他愈加强烈地感到缺少主药桂枝,副药细辛、黄芩、芎穷而使经方难以配伍的无奈、无力、无措。他心中默祷,期冀郭思隗能及时从建康购得四味药物返回。现时救急之策,一是把从扬中购得的芎穷倍量加人活血化瘀的药剂中,以期对缓滞贼邪之气冲向中脏略起稍许功效:一是用针灸之术,疏通经络代解贼邪之气。他从容地结束了这次问诊,语出坦然:“贼邪之气猖獗,已侵人中经中络,范公是否有左肢麻木之感?”
范邦彦放声大笑而称赞:“师尹啊师尹,真不愧神医称号。不瞒师尹,一个时辰前,我已觉左手五指不听使唤,我的左腿亦呈麻木之感。”
赵氏、“西湖浪子”“蔡州呼延”都惶惶然拥向病榻,陈师尹笑而阻止,向着范邦彦拱手:“能够得到‘河朔孟尝’称赞,师尹骤觉志狂胆壮了。范公明鉴,我医界祖师爷华佗,发展古之针灸之术,至高至妙,造福黎庶,使濒于将逝者还阳,使全身瘫痪者飞奔。师尹质地愚钝,苦练针灸之术半生,仅得祖师爷华佗针灸之术十之二三,但足以解范公左肢麻木之忧。两位侠友请取温汤、烈酒来,我要为范公针灸医疾!”
范邦彦享受似的闭合着眼睛,发出了舒坦的赞扬声:“神奇莫测的针灸,立竿见影的针灸,我的左肢开始有了感觉。美妙的感觉,舒心的感觉,有若飞步登临北固山中峰峰顶的感觉啊。”
陈师尹心如针刺,这是侠骨义胆的“河朔孟尝”在宽慰自己一个郎中的无能啊!他揉捻银针的双手微微地发抖了。
时近入夜戌时三刻,范邦彦的“中风之疾”在陈师尹的两次煎制药汤和两次悉心针灸治疗取得短时间的稳定之后,又开始了更为疯狂的扩散,不仅侵人了中经中络,而且侵人了中脏中腑。陈师尹已用尽了全力再也无力应对这更为险恶的局面了。只能忍着哀痛,等待郭思隗尽早归来。他不敢说破,只能以强作平和的姿态示于众人。
贼邪之气侵人脏腑引发的嘴角发麻、舌根生结、即将失语的可怕讯号正在折磨着范邦彦。果然,卧床闭目的范邦彦放声了:“周身舒坦啊!生平不曾有过的轻松安逸,使我心潮澎湃、雅兴沸腾。师尹啊师尹,我的肝胆相照的挚友,此刻该是明月升至中天的时辰吧,我向往秋高气爽的夜空,惦记光亮洁静的明月,更想沐浴月光下轻拂的清风。请你开恩,请你帮助,给我一个清风明月的清爽境遇,清爽这人生的难得享受吧。”
陈师尹泪眼蒙蒙,默默点头。
范邦彦睁开眼睛,含笑向床榻边泪珠莹莹的夫人发出请求:“夫人,我生性狂野,不拘形迹,而且有不平则鸣的劣性,故常获不测之祸。从此刻起,我将慎言慎行,中规中矩,不出愕愕之言,不行跖蹊之举,也免得夫人再为我提心吊胆了。夜深了,天凉了,请为我束发洁面,加添衣物,我要在清风明月中陶醉人生,我要在明月清风中品味人生的遗憾。”
赵氏饮泣吞声,默默点头,唤来儿媳张氏捧来温汤,亲自为丈夫束发洁面,从衣柜中取出多年前亲手为丈夫缝制的紫色交领镧衫和时为士人所赏的高装“东坡巾”,为丈夫添衣保暖:她唤来“西湖浪子”“蔡州呼延”备好高背木椅,亲自铺设棉垫为丈夫隔凉:在陈师尹的指点下,几人合力搀扶左肢已陷麻木失灵的丈夫安坐于木椅之上。
陈师尹暗暗垂泪了,从携带的药匣中取出一包自制的活血化瘀“驱邪散”为“河朔孟尝”服下,并亲自护卫,由“西湖浪子”“蔡州呼延”抬着木椅上的范邦彦走出寝居,按照范邦彦的指点,停落在庭院中那株文官花旁。
月光如水,似乎明月也洒泪了:风声如诉,似乎清风也吟泣了。木椅上的范邦彦仰望着星空,用异于往常僵硬苦涩的声音抒情高吟: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僵硬苦涩的吟诗声在寂静的夜空缭绕,凄立于屋檐下的范府人丁等,都被这异于常日的声息惊呆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堵在胸口,他们都有些哀痛失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