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望着范若水语出:“夫人,我们官场飘蓬,‘空手而来,空手而去’的誓约,当由你安排实施了。”
范若水语出慨然:“官场飘蓬,又是一次‘无果而终’,命啊!但飘蓬誓约,决不会变更。离职他往,除携带任职期间出自辛郎笔下的文书底稿、诗词作品、朋友交往的书信和自费购得的书籍外,其他一切自购之物都交府衙处理。辛郎,这般举措近于‘扫地出门’,你该放心了吧?”
辛弃疾大喜,举杯唱赞:“谢夫人,谢小妹,谢茂嘉。来日抵达临安,执权粮米仓部,勿抱‘临水楼台先得月’之念,勿怀‘向阳花木易为春’之想,当牢记‘近火先焦’之古训,不沾仓部一米一粟,不取仓部一草一木,促我廉洁,督我清白,我感谢三位了。”
范若水笑语出口:“‘得陇望蜀’,权势进逼啊!‘迁仓部郎官’之职尚未到位,就向自己的家人开刀了。这是逼我领着小妹、茂嘉在临安街头提篮乞讨啊!小妹,你以为如何?”
范若湖笑了:“姐,我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临安竹苑你教我读过唐代诗人王维的一首诗作。”
范若水询问:“什么诗作?”
范若湖吟出——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知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骁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范若水含泪唱赞:“‘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辛郎,你听清楚了吗?这是唐代诗人王维诗作《少年行四首》中的一首。它唱出了王维豪侠任气、舍身报国的心灵,也唱出了小妹豪侠任气、舍身报国的心灵:也是我们全家人豪侠任气、舍身报国的心灵答对。你就放心地做一个廉洁清白的‘仓部郎官’吧!”
辛弃疾举酒高呼:“谢夫人,谢小妹,谢茂嘉。我们今日的晚餐,当大碗饮酒,大块吃肉,养好体魄精神,以备来日在临安街头提篮乞讨。来,干杯!”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同声响应,碰杯畅饮,开始了告别滁州府最为隆重的晚餐。
两天后的六月三十日夜初,杨信、陈驰弼、燕世良依约来到辛宅,与辛弃疾商议“隆重欢送辛弃疾入朝”事宜。辛弃疾于客厅以茶热情接待,并招来家人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向三位同僚请安问好。家人离开后,辛弃疾一如既往毫无保留地谈出了进一步实施“十二字”施政方略的设想:耕垦荒地以增产粮米:再降税赋以富民收人:再健全拥军举措以提高军誉、军气、军力、军威。并热情洋溢地答应明日辰时抵达府衙与诸位共议“送别会”的日期、地点、规模、人数及需要准备的一切。杨信、陈驰弼、燕世良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翌日(七月初一日)黎明时刻,在夜色将尽的朦胧中,辛弃疾、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牵着坐骑静立在辛宅大门外,他们携带的文书底稿、诗词作品、购买的书籍衣物及朋友的书信,分置于五匹坐骑的背囊里,辛弃疾写给同僚的留言,用镇纸压在书房的桌面上。辛弃疾亲手轻轻地掩上了宅院的柴门,默默向居住三年的屋宇告别。五匹坐骑通人性地喷鼻作响,沉重地移动了奔蹄。
也许由于心底深处对滁州的留恋不舍,至日出三竿的辰时一刻,辛弃疾一行五骑,行至滁州城西南十里许的琅琊山麓,在晨风呼啸中停步在古刹圣地醉翁亭前。由于去年辛弃疾招请滁州府著名工匠的倾心、倾力地修复,醉翁亭及其院内的意在亭、影香亭、古梅亭,都洗去了三年前那草漫阶台、柱倒梁颓、壁斜瓦落的惨状,呈现出山水多情、林壑秀美、幽香醉人的风采。特别是醉翁亭前先贤欧阳修塑像的顶天立地,在辛弃疾一行五人的心中,响起了先贤欧阳永叔寄情滁州山水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年轻的辛祐之**飞扬,放声吟出: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荫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辛祐之吟诵声停,辛茂嘉、范若湖鼓掌叫好。范若水手抚辛祐之而唱赞:“一篇长达四五百字的散文,一气吟诵,无一字差错,且声情并茂,辛家又一个‘千里驹’啊!”
辛祐之低声回应:“谢嫂子鼓励,可我、可我有一事不解。”
范若水鼓励:“什么事?说出来。”
辛祐之鼓气说出:“史料有载:一百三十多年前我朝仁宗的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庆历新政’在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知谏院、右正言、知制诰欧阳修的策划、倡导、鼓吹下轰轰烈烈展开,仅仅七个月的光景,便在庆历四年凄凄惨惨地结束。在一群皇亲国戚、保守大员的反攻倒算下,仁宗一声令下,罢参知政事范仲淹之职而贬知邠州;罢枢密副使富弼之职而贬知郓州;罢谏官、右正言、知制诰欧阳修之职,以策划、倡导、鼓吹、抗拒圣命之罪而下狱,四个月后出狱,贬知滁州。欧阳永叔算是‘庆历新政’失败后受罪、受苦、受辱最惨的人物。这般冤情如山、伤心透顶的人物,在滁州的贬逐生活中,能写出这般清爽、雅致、生动、快乐、优美至极的《醉翁亭记》,嫂子不觉得太过神奇吗?”
范若水望着辛祐之睁着的圆圆而天真询问的眼睛,心底突地涌起一股苦涩疼痛的感觉。她转眸身边的辛郎,这几个月里,都在愁苦中煎熬着。祐之小弟天真的询问,也许是一剂解忧消愁的药方,她微微点头而语:“神奇啊,超越一般人情人性的神奇,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辛郎,你听清了祐之小弟的询问吗?”
辛弃疾笑了:“祐之小弟,别惊奇,别怀疑!欧阳前辈不是你我,而是一代贤哲,是千古流芳的人生导师啊!借用他‘庆历变法’中亲密伙伴范仲淹名篇《岳阳楼记》结尾的名句为解:‘噫,微斯人,吾谁与归?’除了一代贤哲欧阳永叔,我们还能以谁为师啊!上马,向一代贤哲欧阳永叔学习!”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辛祐之同声唱和,他们飞身上马,跟着辛弃疾向千里之外的临安奔去。
七月初一辰时一刻已过,一向依约而动、守时不爽的辛弃疾还没有出现,府衙大厅里等待辛弃疾到来的杨信、陈驰弼、燕世良心生诧异,坐不住了,他们结伴急急奔向辛宅。
辛宅的柴门掩着,一推就开,庭院里一派宁静,没有一丝声响。一切井井有条的干净整洁,表明主人一家已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相视无语,回想起昨夜与辛弃疾相晤相谈的种种,骤然恍悟:一切都在辛弃疾的安排中。
他们走进客厅,看见原有的家具用物整齐地排列着,有几件是新购制的,并有以范若水署名的用物登记细目和请府衙推官杨信清点接收的敬语。
他们走进厨房、卧室,干净整洁,所有自购的住宿用物,分类放置,并有范若水签记列出的细目和留言:“遵家主辛弃疾定规:不带走滁州一草一木、一粟一米、一针一线,特呈府衙处理。”
他们走进书房,一切如常,笔墨纸砚如常列置,只是书架上存书有减。桌案凸显处,有镇纸压置的一纸留言,字为辛弃疾亲笔,字字精励醒目:
为今日、明日滁州府计,可隆重庆祝三年来薄税赋、大丰收的业绩。高调欢呼圣上英明、皇恩浩**。莫谈“兵民成师”,忌谈辛弃疾,忘记辛弃疾。切切。
杨信、陈驰弼、燕世良望着辛弃疾这短短的留言,都神情严峻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