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隐之见状,神情更现激越:“‘天赋文武辛弃疾’七字,实为最高、最美、最为确切的评语,出自圣上之口,当为‘圣旨’,全国朝野当尊而敬之。但不知何因何由,竟拘禁于福宁宫,不得外传。大约又是毁于奸佞之流的口舌,扼杀于德寿宫吧!彼欲掩之,我当扬之:彼欲毁之,我当立之:彼欲拘禁于庙堂,我当流布于草茅街巷。来,我们连饮三杯,为圣上这‘天赋文武辛弃疾’七字干杯!”
小小的餐厅沸腾了,斟酒畅饮,畅饮斟酒,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近几年来难得的一次幸福中。辛弃疾却迟疑了,用酒浇润着胸中乍生乍起、祸福莫测的块垒,自己也要卷进这场不测的朝争之中吗?钱隐之的驾临,也许有着更为深沉的用心,这意想不到的“不期而至”和圣上“天赋文武辛弃疾”七字赞语的知晓,绝非偶然而至,偶然而为。临安城侠义洒脱的云水楼楼主,手眼通天,当有所为,当有所示啊!他举杯站起,语出道:“谢隐之大弟光临,谢隐之大弟示知。在这九九重阳**节,确有唐人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之感。圣上的‘七字’感叹,有耶?无耶?是耶?非耶?虽已灰飞烟灭,仍使我心神战栗、惶恐难禁。两个月来,身禁于粮仓高墙之内,心囚于粮仓米粟之中,双耳不闻天下风云之响动,双目不识朝政论争之起伏,形体虽如常,心智已痴呆。隐之教我,弃疾捧酒求助了。”
钱隐之惶恐举杯站起,**语出:“‘天赋文武辛弃疾’,我心中热爱而崇敬的师友啊,言重了,折杀钱隐了。唐代诗人卢照邻有诗句云院‘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隐之愿从‘天赋文武辛弃疾’调遣,尽敬重师友之谊!”
两人碰杯,众人唱赞。辛弃疾欢声吩咐家人:“都歇息去吧,我要与隐之举酒夜语,欢饮通宵。夫人,请你充任司酒之职,享有防醉防呆之权,保障我与隐之的‘重阳夜语’顺利进行。”
范若水欣然受命,落座在辛弃疾与钱隐之之间,笑吟吟地捧起了酒坛。
竹苑的“重阳夜话”在辛弃疾对临安当前混乱形势的不解中举杯相邀开始了:“风闻前仓部郎官房伯寿贪腐一案殃及隐之大弟,两个月来,仍愤懑堵心。现时情状如何?仍在无端镑陷之中吗?”
钱隐之举酒碰杯而饮,慨然语出:“谢兄长关怀,谢嫂夫人偕若湖小妹屈驾亲至云水楼看望。‘青山一道同云雨’的情谊,铭记在心,不敢遗忘啊!现时的云水楼,仍在奉命关闭、特派官员士卒监管之中,云水楼的招牌仍不许挂出。但云水楼的师襄、师堂、师厨、师酒、师役、少男少女,仍在忙碌之中。楼上楼下拉上窗帘的雅室,仍在弥漫着酒香肴香和阳谋、阴谋。”
正在举坛斟酒的范若水一下子愣住了,辛弃疾亦惊诧语出:“这,这何其如此?”
钱隐之笑了:“兄长当知,我朝太祖是以‘陈桥兵变’取得皇位的,并以武力统一南唐、后蜀、北汉、南汉、荆南、吴越诸国之后,便以‘杯酒释兵权’的奇计、奇谋、奇奢、奇术的享受,优抚开国将帅和他们的亲随家室,仿照市面上富商大贾交换之术,换取堂堂世代皇室不再有‘陈桥兵变’之重演。奇谋奇计生效了,灵验了,将帅们在酒肴美色中销蚀了军魂,官员士卒在散懒中酥软了骨架,以生命热血捍卫国家安全的军队也失去了兵气,跌人了社会最底层,成了一群人贱买生命的乌合之众。如此荒唐的治国之策,世代相传,花样翻新,玩花、玩石、玩八哥、玩飞鸽、玩蟋蟀,成了历代帝王不知悔改之最。一百多年间,虽有几次反贪反腐的呼叫和呐喊,但其实质,只是一场权力纷争的游戏而已。”
范若水手捧酒坛而心潮澎湃,钱隐之别具胆识,出语不凡啊!辛弃疾神情专注,更现肃穆了。
钱隐之仍继续着他的侃侃其谈:“兄长当知,隐之是个商人,是云水楼的楼主,是个平头百姓,压根儿无任何资格参加朝廷的权力之争。但有钱,在现时的临安,‘钱’比‘权’重要。‘权’是受制约的,‘钱’是自由的,威力无边,谁也管不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鬼拉车,兄长请看,这种酒名叫‘宣赐碧香’,是德寿宫太上皇专享之物,在这临安城里,只有云水楼里才有此佳酿!”
辛弃疾微微点头,一声哀叹,举起酒杯,与钱隐之碰杯而饮。
钱隐之的神情话语更显沉重了:“这就是临安现实中最为牵动人心的景观啊!虞公累死于蜀地演兵场,朝政纷争哄然而起,三年前败于‘延和殿答对’的主和高官大员乘机而起,疯狂反扑,需要一个暗地筹划阴谋的场所,自然就选了由他们的兵丁管制的、有着美酒佳肴、声色艳丽、可以白吃白喝的云水楼:主战官员在被逐被贬的哀痛抵抗中,也需要一个重组队伍的场所,自然也选中侠情侠义、行事机敏、尚有一点胆气的吴越国王不务正业的后裔钱隐之。这帮被虞公欣赏信任的汉子,借着主和高官猖狂出人云水楼的空隙,也密集于云水楼商议应对主和官员疯狂进攻之策,云水楼一时成了敌对双方各自密议的场所。雁过留声,当有所闻。主和一方因昔日惨败于‘延和殿答对’的高官显要卢仲贤、魏杞、袁孚、尹穑等人已威风扫地,遂推举现任左司谏的汤邦彦为首,继续对主战官员进行陷害追杀:主战官员的兵部尚书黄中、工部尚书李衡、刑部尚书汪大猷及谏院、御史台的唐尧封、林安宅、王伯庠、张栻等人被贬被逐。现任户部尚书于佐、礼部尚书郑闻、现任右丞相兼枢密使叶衡大人三人,自然以叶衡大人为首了。雁字回归,自然有月残西楼之感。现时朝政之争的焦点,就放在叶衡大人和左司谏汤邦彦的生死较量上了。”
钱隐之碰杯语出:“此厮来历不清,亦‘善揣圣意’之徒,官场有‘出自主和派首领卢仲贤门下’之说。其人性狡黯,有辩才,且有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前年虞公赴西蜀任宣抚使,使朝政一时出现运行有碍之状。此厮看准时机,以左司谏之职呈表上奏,其主要内容是:‘陛下忧勤万方,规归事功,然而国势未强,兵威不振,民力未裕,财用未丰,其故是群臣不力。臣奏请圣上,自今而后,中外士夫无功不赏……’圣上览而然之,并颁圣诏:‘自今宰臣、侍从,除外任者,非有功绩,并不除职,在朝久者,特与转官:其外任者,非有功效,亦不除授。’于是,以权工部侍郎曾逮为首的一批主战官员,皆外任安置。其职位,以原有一批主和官员归班行权。今年三月,虞公仙逝。此厮看准时机,再次以左司谏之职上呈奏表,声称‘西蜀复置宣抚,应于归属场务悉还军中,又除统制司赴宣司审察外,其余皆俾都统自差,是予其名、夺其实。予其名,则前日体貌如故。夺其实,则前日事势不存。以不存之势,为如故之体貌,是必上下相恶,军师不睦,不唯无益,反有其害’……圣上览而然之。遂罢四川宣抚之制,复制置使以行权,从而砍掉了西蜀军中专为强军、建军的机构,使西蜀的强军举措瘫痪失魂。更为险恶者,此厮阴制舆论,攻击叶衡大人:‘十年之内,由知县而至右丞相兼枢密使之高位,进用之骤,全赖开府仪同三司曾觌之助。’曾觌何人?朝野共知,乃朋比为奸、恃宠干政、广收贿赂、声名狼藉之徒。以此污辱叶公,借以挑拨主战官员之信任团结。更为阴险凶狠者,以‘善揣圣意’见长、以‘趋炎附势’为习性的吏部尚书刘章,竟诬陷叶衡大人‘结朋植友’‘借箸为筹’、结党营私、彰显功业,使边陲重镇滁州的防务呈瓦解之势。并于兄长就任仓部郎官不久,奏请圣上以禁军三衙副都指挥使魏建诚为滁州府太守,以滁州府原司兵燕世良为通判,且为圣上恩准。魏建诚何人?年近三十岁,云水楼常客,脑满肠肥,大腹便便,酒色之徒,公子哥出世,懂什么军旅?懂什么打仗?半个月来已不再出人云水楼。经讯问得知,已带一班人马去滁州上任去了,滁州府老百姓又要遭灾遭殃了。”
辛弃疾低头倾听着,对钱隐之停声不语似也没有反应,全然陷于悔恨不及的痛苦中:低估了“善揣圣意”的刘章,低估了大权在握的吏部尚书。仓部事务昏花了眼睛,惊人的“贪腐大案”搅乱了思绪,耽误了对滁州“主政缺失”情状的呼号、呐喊和上书圣上。晚了,失去了时机,悔恨莫及啊!他默默地摇头,天时如此,世情如此,失去了千古一人虞公,就是呼号、呐喊、上书天听,不也是如此吗?一切都寄希望于现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良师益友叶衡了。
范若水歉然一笑,高兴唱赞,立马取来三只大杯,斟满“宣赐碧香”,三人碰杯,一饮而尽者三次,呈现出患难与共的侠气豪情。
钱隐之凝视着眼前的辛弃疾、范若水,语出庄穆郑重:“肝胆相照啊!兄嫂在上,今日入夜时分,有一位现被朝廷主和官员极力攻击的主战高官,急急进人云水楼,告知兄长已从郊外粮仓回到竹苑,特借隐之卑贱商人之舌,向兄长转达临安主战派期待殷殷之声。”
辛弃疾、范若水凝视了……
钱隐之背书般地压低了声调:“建康粮仓、镇江粮仓、四川粮仓,朝廷鞭长莫及,依制由当地府衙代管,其腐败混乱之状,也许比临安粮仓更为严重,更需要幼安依整治临安粮仓的有效举措加以整治。但朝廷政争正炽,建康、京口、四川去不得啊!理由无他,在此特殊时期,临安不能没有辛弃疾,右丞相兼枢密使叶衡大人的身边,不能没有圣上誉为‘天赋文武’的辛弃疾啊!”
钱隐之背书般的禀报停歇了,他默默等待着“天赋文武辛弃疾”的回应。辛弃疾闭目聆听的神情依然延续着,范若水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她的辛郎。小小餐厅里宁静极了,整个重阳节星空似乎都停止了风吹云动。突然,辛弃疾睁开眼睛,话语平静出口:“请隐之大弟代我禀报那位关爱弃疾的大人,弃疾将收回呈交户部申请视察建康、镇江、四川粮仓的报告,囚居临安粮仓,俯首待命!”
雷声贯耳啊!钱隐之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放声欢呼:“兄长一诺,惊天动地!隐之不辱使命,倍觉心花怒放、风光无比,敢于面对尚在云水楼等待喜讯的朋友了。嫂夫人,换大碗来,我代表那些仍在云水楼的朋友,向兄嫂致最为隆重的谢意!”
辛弃疾点头叫好。
范若水以响亮的笑声应和,并取出三只大碗,斟满太上皇专享的“宣赐碧香”,宾主三人,举碗相碰而畅饮。
钱隐之拱手告别。辛弃疾、范若水送行于竹苑门外,目送钱隐之兴致勃勃地登车而去,留下的,是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马蹄声消失了,深夜是死沉样的寂静。辛弃疾伫立庭院,仰望星空,形容凄凄。
范若水轻声询问:“辛郎何见?”
辛弃疾手抚妻子,决然作答:“夜雾乍起,漫没繁星,愁啊!”
范若水扑在丈夫的怀里。
辛弃疾仰望着消失的万点繁星,吟出了一首涌上心头的《丑奴儿》:
好一首愁苦堵心、无法解脱的《丑奴儿》啊!范若水听真了,心疼了。壮志难酬的愁苦,囚居粮仓的愁苦,以及“今古无穷事”忠臣蒙冤、奸佞弄权、外敌人侵、国破家亡的愁苦,泪汪汪、血斑斑折磨着辛郎的心灵。“愁似天来大”的沉痛愁苦,只有辛郎能感知真实的存在啊!
辛弃疾仰望着夜空,一层浓雾在天际暴腾而起,疯狂地扩散着。辛弃疾二次吟诵着他发自心灵的《丑奴儿》中的一句“谁解谁怜”的呼号,似乎在求助于人世间的哲人和贤者啊!
范若水听真了,听懂了,似乎一下子领悟了她的辛郎愁苦沉痛的希求。往事并非如烟,愁上加愁啊!
在反抗金兵奴役的揭竿而起中,得到抗金英雄、山寨主帅耿京首领的赏识,委辛郎以“决策南向”的重任。事业初见成效,惜主帅耿京遭叛逆杀害。痛失恩师,命途多舛啊!
在抗击金兵人侵的符离之战中,辛郎因敬献自绘的“用兵地图”而得到抗金主帅张浚的赏识和关爱,惜符离之战失利,主帅张浚遭主和高官大员排挤攻击而罢相,病逝于贬途一村落小店,痛失师长,命途多舛啊!
在圣上“决意北伐”的伟大决策筹划中,蒙千古一人、左丞相兼枢密使虞公的关爱,信之、用之、重之,授以边陲重镇滁州太守之职,并大力支持辛郎“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的十二字施政方略,在稍有成效之时,惜虞公累死于西蜀演兵场。闯人辛郎灵魂的,依然是痛失良师,知音难遇,命途多舛,调离边陲重镇滁州、进人临安粮仓高墙之内,双耳不闻墙外事的愁苦现实。
现时,庙堂之上,能惦念辛郎者,不就是“见识高远、行事稳健、力主北伐”的师友、右丞相兼枢密使的叶衡大人和身居户部尚书之位、“政颇简直”“矢志北伐”的王佐大人吗?可惜他们两人今日都处于风暴袭击之中,囚居粮仓高墙之内、命途多舛的辛郎,只能以仅有的生命热血相偕而行了。
辛弃疾仰望夜空,天宇中亮晶晶的繁星在搅天浓雾潮水般的袭击下泯灭着、消失着,重阳节之夜,也呈现出无可奈何的愁苦和沉痛,辛弃疾的声音撕哑了,他呼号般地吟诵着他出自灵魂深处的词作《丑奴儿》中的“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展现灵魂深处可歌可泣的豪情。
范若水心神战栗了,可怜的辛郎,你难道忘却了唐代诗人李白的诗作名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吗?她忍住了冲向嗓闸的哭声,依在她的辛郎怀里,泪水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