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昚默然良久,面现无奈之色,道:“龚卿继续。”
龚茂良道:“江南虽多有鱼米之乡,但水、旱、蝗灾亦时有发生,近年来尤为频繁。圣上以仁孝治天下,素来对赈济灾荒极为重视,数度下诏减赋赈灾,并在各州县都建有义仓,每年需储蓄米粮十数万石至数十万石不等。不过也常有人不敷出,需朝廷另加调拨者。陛下当记得,去年还从内库调粮十四万石以赈济淮南旱灾。”
赵昚点头言道:“朕记得当时有人说:‘救荒乃常平仓之事,一下就动用这么多内库粮米,恐为不妥。’卿言‘淮南咫尺敌境,饥寒所逼,万一啸聚,患害立现,宁计此米乎?’如今淮南旱荒,民无饥色,卿之力也。”
龚茂良起身谢曰:“全赖陛下仁圣!”
赵昚招手以示安坐,龚茂良又道:“南渡之初,民生凋敝,太上皇勤政俭用,下诏‘禁屠、减膳’,并身先垂范,节衣缩食,据闻,当时案几桌椅均素木不施油漆,御膳唯水饭、煎肉、炊饼而已,每餐设两副筷子与汤匙,一副将菜肴夹人小碗,一副供自己食用,以使多余部分的菜肴保持清洁,可以给他人食用。行在安定后,亦下诏曰:‘草创行宫,务要简约,更不得华饰。’后战事渐息,民生日安,国用日丰,则威仪日重。现仅郊祀一项就用人一万四千二百余,用钱二十万缗(贯),金三百七十两,银十九万两,绢六十万匹,丝绵八十万两。”
赵昚又沉吟良久后道:“至今而后,珠玉就用禁中旧物,所费当不及五万缗,车从仪仗均减半,革弊当自宫禁始。”随后赵昚又虚心而询,“可否再增加一些税人,以充实武备?”
龚茂良断然道:“不可!如今税赋已属不轻,若再加税必然伤民,甚而动摇国本。目下以半壁之地养全国之兵、官,民生实已难堪重负。本来依祖宗规制,百姓所缴纳的税赋应该只有夏、秋两季的田税,但因筹措军费的需要,太上皇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又恢复了曾于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在两税之外加征的‘经制钱。”太上皇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总制司又仿照‘经制钱’法税上加税,征收了‘总制钱。”后来参政孟庾提议将经制钱、总制钱合而为一,称为‘经总制钱。”此外还有月桩、茶盐、酒算、坑冶、榷货、籴本、和买等项纳税。这些税不仅由原来战时养军的临时性征收变为了固定性征收,而且已成为国家财政收人的主要来源。目前在每年数千万贯的税人中,来自夏、秋两税的正税收人仅有几百万贯,其他均来自这些杂税。如民间交税米一石,要加收‘加耗’四斗至二石,附加税收竟超过正税的一两倍。下户缴纳夏税绢帛时,按照时价折收现钱,在折收时,要拿比市价高两三倍的现钱。还有临时摊派的‘科配’,夏税一贯,要科配七八贯:秋粮一石,甚至有科配五六石者。可见,民间税赋之重。”
赵昚喟然叹道:“百姓与土地乃财税之源也!百姓不众,土地不广,则财税难丰。而保境御敌,开疆拓土,必昌武备,此又得以财税丰盈为基础,此诚两难也!”
叶衡奏道:“圣上所言极是。目下军费短缺,各路驻军均叫苦不迭,近年来,拨发的军费逐年减少,一些驻军连维持军人及家属的开支都不够,致使军队不得不以经商甚至走私茶盐来补充军饷。以致武备坏旧、训练松弛。”
赵昚诧异而问:“逐年减少?朕何不知?”
叶衡道:“禀圣上,从拨发的数目上来看,虽未减少,但从实际支用上来看,则确实是在减少。”
赵昚不解道:“此话怎讲?”
叶衡道:“现在无论是财税收支还是市集交易,都是现钱(铜钱)与会子渊纸币)混用,在每年的军费供应中,基本上是一半现钱、一半会子。但是,会子在实际使用过程中,信用低,并不能足值交易,往往比现钱少得多。比如,江阴军一贯(一千文)会子,只换七百四十文现钱:在建康府,一贯会子只换七百一十文现钱;而民间更有一贯会子只换六百一二十文现钱的。如此一来,军队以会子交易货物,则比名义上的拨款要少很多。”
赵昚道:“若论信用,纸做的会子自是比不过真金白银的现钱。无奈铜铁有限,农具、车乘、兵戈、铠甲样样都用,又如何有那许多铜铁来铸钱?此又一难也!”
叶衡面露微笑,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说:“前日仓部郎官辛弃疾草拟了一份奏疏,欲进呈陛下,请臣预先参详疏漏。臣以为其说极有见地,按其方法施行,虽不能完全解决军费不足的问题,至少可使会子与现钱等价,甚至溢价,从而使军费增加不止千万。”
赵昚迷惑而难信,急忙道:“读与朕听。”
叶衡展开《论行用会子疏》,大声读道:
臣窃见朝廷行用会子以来,民间争言物货不通,军伍亦谓请给损减。以臣观之,是大不然。盖会子本以便民,其弊之所以至此者,盖由朝廷用之自轻故耳。
何谓“本以便民”?世俗徒见铜可贵而楮(纸)可贱,不知其寒不可衣,饥不可食,铜楮其实一也。今有人持见钱(现钱)百千以市(买卖)物货,见钱有搬载之劳,物货有低昂之弊;至会子,卷藏提携,不劳而运,百千之数亦无亏折,以是较之,岂不便于民哉。
赵昚拊掌道:“言之有理。铜钱、纸币只为交易货物之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此话说得好!”
龚茂良也点头道:“在大宗交易时,会子确实要比现钱方便得多,搬运大批现钱不仅需要车载马驮,费工废具,且有遗失耗损之费,致使货物成本增加。其实当初发行会子,也不完全是因为铜铁有限,亦是因为它在大宗交易、长途携带上的方便而为之。”
叶衡继续大声朗读:
何谓“朝廷用之自轻”往时应民间输纳,则令见钱多而会子少;官司支散,则见钱少而会子多。以故民间会子一贯,换六百一二十足。军民嗷嗷,道路嗟怨。此无他,轻之故也。近年以来民间输纳,用会子见钱中半,比之向来,则会子自贵,盖换钱七百有奇矣(江阴军换钱七百四十足,建康府换钱七百一十足)。此无他,稍重之故也。古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岂不信哉。
臣以谓:今诸军请给微薄,不可复令亏折,故愿陛下重会子,使之贵于见钱。若平居得会子一贯,可以变转一贯有余,所得虽微,物情自喜。缓急之际,不过多印造会子,以助支散,百万财赋可一朝而办也。
听至此处,赵昚轻哼一声道:“一贯会子,换一贯有余的现钱,朕岂不想如此。但此话说来轻松,如何换来?”
龚茂良道:“想来是要朝廷颁发法令,强行规定兑换比率。此法不可行,必生民怨。还不如多发会子,效果一样而不至于多生民怨。可是,若多发会子,势必使会子更贱。”
叶衡笑道:“龚大人勿急,且往下听。”
臣尝深求其弊:夫会子之所心轻者,良以印造之数多而行使之地不广。今所谓行使会子之地,不过大军之所屯驻,与畿甸之内数郡尔,至于村镇乡落,稍远城郭之处已不行使,其他僻远州郡又可知也。
龚茂良道:“此话不假。会子主要是朝廷发给军队以做军饷,再由军队向农户、集市购买货物而流通出去,其流通范围自然是以驻军为核心。偏远地区无驻军,自然无会子的流通。”
叶衡继续大声朗读道:
臣愚欲乞姑住(暂时停止)印造,止以见在(现在)数泄(发放)之诸路,先明降指挥,自淳熙二年以后,应福建、江、湖等路,民间上三等户租赋,并用七分会子、三分见钱输纳(僻远州郡未有会子,先令上三等户输纳,免致中下户受弊)。
龚茂良面露喜色,兴奋而语出:“以前驻军买货时,愿多用会子少用现钱,而民间卖货者则愿多收现钱,少收会子。同时,官府收税时则愿多要现钱而少要会子,由此一来,则会子越来越不被人待见。此法则相反,官府收税时少要现钱,多要会子,则会子不足的人家就要以现钱来购买会子,这确实是使会子变贵的妙想,比以法令强行规定兑换比率高明。僻远州郡本无会子,那就更要向有会子的人家或驻军处购买会子,这就使会子变得越发珍贵了。我朝以民户财产多寡划分户等,农村分五等,一、二、三等为上等户,四、五等为中下等户,坊郭户分十等,前五等为上等户。限上三等户租赋用七分会子,是考虑富裕户有余钱,以之购买会子不致影响基本生活。思虑周详!”
叶衡继续大声朗读:
民间买卖田产价钱,悉以钱、会中半,仍明载于契;或有违戾,许两交揾泪英雄易并牙人陈诉,官司以准折受理。
龚茂良点头道:“田产买卖是民间经常发生的大额交易,规定现钱与会子各出一半,又增加了会子的用处,并使买卖双方相互监督、相互制约,以使其不敢违法!这个仓部郎官眼界开阔,心思缜密啊!”
叶衡继续:
僧道输纳免丁钱亦以钱、会中半。以臣计之,各路所入会子之数,虽不知其多寡,姑以十万为率论之,其已输于官者十万,藏之于家、以备来年输纳者又十万,商贾因而以会子兴贩往来于路者又十万。是因远方十万之数而泄畿内会子三十余万之数也,况其数不止于此哉。会子之数有限,而求会子者无穷,其势必求买于屯驻大军去处,如此则会子之价势必踊贵,军中所得会子,比之现钱反有赢余,顾会子岂不重哉。行一二年,诸路之民,虽于军伍、市井收买,亦且不给,然后多行印造,令诸路置务给卖,平其价直,务得见而已,则民间见钱将安归哉。此所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之术也。
赵昚和龚茂良同时拊掌欢呼:“妙策!真妙策也!”
赵昚询问龚茂良:“现下发行的会子共有多少?”
龚茂良答道:“据臣所知,现在印造的会子共两千八百余万。拨付军中者一千五百六十余万,在民间者九百八十余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