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听其之言,必是尊崇周(周敦颐)、程(程颢、程颐),追随朱(朱熹)、陆(陆九渊)的道学之人,于是言道:“古贤有言‘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正是此时之谓也。沉疴济猛药,乱世用重典,此乃当下形势所迫也。”
周显先轻咳而语:“辛帅所言不差,不过辛帅之言义理者,乃韩子法家之义理,非孔孟儒家之义理也。”
辛弃疾无暇与之清谈,断然而语:“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此事诸君无须再议,但按本府榜令行事,若有差池概由本府承担。”
周显先默然不语,一干官员差役领令而去。
三日后,缉盗官吏或由街巷农舍缉拿,或由乡里失盗者指控,捕捉大小盗贼数十人,均依榜文所示,尽数斩杀。此举一出,全城哗然。人们奔走相告,惊者目瞪口呆,喜者啧啧连声,惧者足不出户,惜者摇头哀怜。
辛弃疾再张贴榜文,全录受戮者姓名及所盗财物,并传谕荆湖北路所辖各地,一律照此论处。
一连数月,荆湖北路各州县每天均有盗贼就戮的消息传播于荆楚大地。不过,在上报给辛弃疾的公文中,缉杀的盗贼由数十人渐为十数人,又由十数人而渐为数人,再由数人而为一二人。肆虐乡里数年的盗贼之风,终于渐渐平息了。
其间,有一个大户,自恃家财万贯,家丁越百,又与官府之人有所瓜葛,
欲纳良女为妾不成而强抢之,苦主告其盗抢之罪,刑司之官将状纸呈于辛弃疾断决,辛弃疾愤而言道:“盗铢者是盗,盗镬者亦是盗:抢柴者为抢,抢人者亦为抢。即为盗抢,便依榜文行事,不复再议。”
大户者恃人多势众,纠集百余人执械与差役对峙,辛弃疾调集军队将户主及家人家丁一并捉拿,杀户主于市,家人家丁男者充军,女者没籍为奴,家财充公。
凡此之举,使辛弃疾为官之名大盛,对辛弃疾的政令治绩亦是爱恨交加。恨之者谓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爱之者谓之杀伐决断,再造青天。
盗贼之风平息,人们得以安居乐业。偷盗者绝迹良久之后,忽一日,州府通判周显先小心翼翼地来到辛弃疾面前,言说刑司吏役抓获了一名盗牛者,欲依前例,将其沉溺江中而杀之。
辛弃疾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刑律上规定,‘诸盗官私马牛而杀之者,徒二年半。’”
周显先急道:“辛帅所言极是。按律法规定,当发配江州。”
辛弃疾道:“如今盗贼之风已息,不应再以严刑峻法苛责百姓,当依律而行。”遂提笔发布公文,晓谕各地,今后对偷盗者,依律处罚。
周显先欣然而去。
数日后,周显先又匆匆忙忙地跑进府衙告知辛弃疾,有数百农人与江陵统制官率逢原的驻屯军发生对峙,似有发生民变之势。辛弃疾问其原委,周显先道:“依照朝廷颁布的法令,对荒田荒地及因战乱弃耕的土地,农户可包地开垦,期限为两年,超过两年则收归营田(屯田冤。率逢原以诏令上说‘未能全部耕种者收为营田’为据,欲将包地中未开垦的荒田与已开垦的农田一并收为屯田。农户认为此等做法与理不合,亦有农户申告明明自己已将包地全部开垦,但军人以种种借口指责其未能全部开垦,实是以收为营田之名,强占农户土地,故而不服,发生对峙。率逢原部属殴伤百姓数人,激起更大的民愤。”
辛弃疾与周显先赶至对峙现场,详查情由,知农人们所言非虚,遂判“曲在军人”,欲将率逢原发配豫章。率逢原依仗朝中有强势人物为其后盾,蛮横不服辛弃疾的判决,且执意欲将部分农田纳人屯田之界,辛弃疾上疏皇上,怒陈率逢原之非。
淳熙四年(公元1177年)九月,辛弃疾得皇上手书:
朕治军民一体,逢原已削两官,降本军副将矣。
数曰后,辛弃疾又得到了吏部送来的一纸调令:
徙辛弃疾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
辛弃疾心中明了,这或许又是朝上君臣博弈的结果。他感激皇上对自己的赞赏和回护,当年因上疏“惩治贪腐”“除奸廉直”“整顿吏治、废除横征暴敛”的奏折而触怒朝中大员与太上皇,赵昚诏任自己为边地滁州知府,从而远离了那场政治角逐的中心,这是对他的一种爱护、保护与呵护:师友叶衡擢任宰相后,立即调任自己人京履职,这是师友叶衡和赵昚对自己的赏识与提携。而出任江西提刑,则是为自己展现与发挥军事才能提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他愤懑朝堂对自己的猜忌和疏离,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来自北方归正人而产生的疑虑,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出身草莽武夫而产生的蔑视,或许是因为他坚定北伐恢复的主张而产生的政见分歧,或许是因为他刚拙不屈的行事作风而触碰了上下交葛的关系网,他总是遭受到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不休不止的莫名打压。然而,父兄之愤未纾,故国未复,堂堂七尺男儿,岂可蝇营狗苟,“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思及此,辛弃疾奋笔书诗一首:
野人日日献花来,只倩渠侬取意栽。
高下参差无次序,要令不似俗亭台。
写罢搁笔于砚上,瞥见案几上刚刚在读的《孟子》一书,记起《离娄》章中的一段话:“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似觉诗兴未尽,于是又提笔濡墨,再赋一首:
自古蛾眉嫉者多,须防按剑向随和。
此身更似沧浪水,听取当年《孺子歌》。
淳熙四年(公元1177年)十一月,辛弃疾告别了执政半年的湖北江陵,回到了两年前平定茶寇的江南西路。这里曾是惨遭金兵侵凌劫掠的悲戚之地,也是辛弃疾南归后第一次指挥军队牛刀小试的战场。在这里他踏遍群山剿寇安良,在这里他涉遍诸水劝稼家桑。回到这里,辛弃疾似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里的山,葱葱郁郁,那摇曳的冠盖、舒展的枝条,似欢舞、似拥抱:这里的水,缓缓稠稠,那莹莹的碧波、晶晶的涟漪,似欢吟、似絮语:这里的风,顺顺柔柔,轻抚着发丝、轻抚着衣衫,似娇妻相迎、似慈母倚闾。
故地重回,辛弃疾心绪起伏,情难自禁,心中也隐隐萌生出一种能够自此安定下来的期盼,同时又有着一种壮志未酬的不甘和继续漂泊难定的隐忧。
辛弃疾的预感果然不期而至,他漂泊的宿命很快又一次来到了他的面前。在他任职隆兴府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朝廷又发来了一道圣旨:
召辛弃疾为大理寺少卿。
喜忧参半的圣旨啊。大理寺,职掌天下刑狱,得大理寺少卿,意味着进人了朝廷断决国事的中枢机构,然而,也意味着身处于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符离之战后,朝堂上弥漫着一片求和避战之风,主战者被排挤、打压,远离了决策中枢。此番皇上召一向坚决主张“恢复”的辛弃疾还京,是否表明了他已经走出了符离兵败的阴影,重新坚定了恢复中原的决心?尚未可知啊!在上有太上皇压制,下有畏战避战的臣子们挤对的夹缝中,皇上是否能够具有一洗沉疴、披荆斩棘的毅力、勇力、魄力?尚未可知啊!面对武备废弛,战将凋敝的现实,皇上将如何重整军鼓、再塑军威?尚未可知啊!
辛弃疾在沉思、苦思、焦思中煎熬着。辛弃疾的同僚故友们则为他的升迁欢欣鼓舞。江西京西湖北总领(掌各路上供财赋,供办诸军钱粮)司马倬(字汉章)为祝贺辛弃疾还京入朝,特于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滕王阁举行了庆贺喜筵。
一席欢歌,觥筹交错,啖“莲花血鸭”“兴国三蒸”“三丝银鱼”“金装韭黄”:尝“徐家瓠羹”“王家乳酪”“郑家油饼”“薛家羊饭”:饮“南市美酒梨花白”:品“草茶第一双井绿”: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瑰丽景致:闻“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的袅袅余音:司马倬、王希吕(字仲衡)、王炎(字公明)等一干友人开怀畅饮,追忆辛弃疾绣衣执斧平定江西茶寇,不辞辛苦劝耕战乱后农桑,杀伐果断平息湖北盗贼:盛赞圣上英明睿智,知人善用,中兴有望,“恢复”可期:共祝辛弃疾高登庙堂,尽展才干,前程无量,夙愿可偿。
登斯楼,感斯情,辛弃疾心中虽亦有着“徐孺下陈蕃之榻”的期待,同时也有着一丝“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隐忧。但他不愿拂却朋友们的美意,不忍搅扰朋友们的喜悦,他西望碧翠如带的赣江,东顾青萍点点的东湖,援笔赋词《鹧鸪天》壁: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
翌日在南昌城外的十里长亭,辛弃疾与同僚故友们做最后的饯别。他手抚枝繁叶茂、芳香四溢的樟树,以一首小令《霜天晓角》,隐隐道出内心的期盼、惴惴与不安:
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万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
辞别了依依相送的朋友,登上一棹千里的帆舟,遥望渐渐远去的人形树影,辛弃疾思绪万千。历城家乡、祖父辛赞、岳丈、妻子迭次浮现眼前,国仇家恨郁结于心。他想到了三十三岁的岳飞权至节度使率兵北伐,轰轰烈烈,而现今的自己已年届四十,仍然漂泊不定,夙愿难偿,真可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默默祈祷,但愿京城中的“玉人”能赐我甘甜的美酒,送我人期盼的梦乡,于凜凜寒意中搏出万簇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