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迈在旁道:“此首词乃前杭州守司马槱(chao3)所写。”
钱隐接口道:“这是当下京城最流行的第一词曲。”
辛弃疾细品词意,喃喃道:“上片起首一句写女子自道所居,以‘钱塘江上’四字暗示其乃是一风尘女子。‘花落’二句,哀叹其美好年华如流水般悄然逝去。歇拍两句,写残春风物,补足‘流年度’之意。过片一句,写女子发式。接下两句,写轻敲檀板而唱《黄金缕》。结拍两句笔锋突转,写梦醒后的感怀,点明这场美好的相遇竟是虚无缥渺的梦幻。‘行云’,用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典故,坐实女子歌伎身份,暗含其行踪飘浮不定,难以寻觅。‘南浦’,用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典故。其词艳丽婉约,缠绵悱恻,用典自然贴切。不过,若论其感怀伤情处,比之易安居士(李清照)的春闺词来,似乎多有不及。”
洪迈笑道:“此词之所以流行,不在于词句出挑,而在于与词相伴的离奇故事,很适合时下人们的品位,故而被京城之人津津乐道,且乐此不疲。”
钱隐点头附和,辛弃疾凝神细听。
洪迈道:“相传司马槱在洛阳时,某日午睡,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所唱乃是此词的上片。槱甚爱其词,因询曲名,美姝答曰《黄金缕》,并对槱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后来司马槱得苏东坡推荐,应举中第,为钱塘幕官。其廨舍后,有南齐名妓苏小小墓。当时秦少游为钱塘尉,司马槱与其言及此事,少游为其续出下片。未过一年司马槱染病卧床。一天,一船工突然看见他携一丽人登上画船,正要上前与之招应,突见船尾燃起大火,急忙跑去告知司马槱家人,待到他奔进司马槱家门时,只听得一片恸哭之声,询问得知司马槱病重不治而亡。”
辛弃疾摇头笑道:“纯属无稽之谈!”
钱隐说道:“这些无稽之谈最是当今京城流行的时尚,尤其是才子佳人之事,最得时下之人追捧。如周邦彦夜访李师师而遇徽宗,匿于床下,闻师师为徽宗‘纤指破新橙’而作《少年游?并刀如水》、柳永因留恋虫娘(歌伎)而作《雨霖铃?寒蝉凄切》之类,都是时下京城酒肆歌馆中百谈不厌的佳话。”
此时,天色渐暗,辛弃疾望着窗外“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的临安街景,联想到在江西平定茶寇时赖文政向他描述的茶商们的辛苦和苛捐杂税下的无奈,以及湖北平盗时亲见的平民百姓困苦的生活景象,忧忧语出:“比起柳七的《雨霖铃?寒蝉凄切》来,我更喜欢他那首充满悲悯情怀的诗作《鬻海歌》:‘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人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盐民们无桑无田,只能靠牢盆煮盐换粮、纳税,年复一年,围海聚水,刮泥成岛:风干日晒除不尽水分,还要不避虎豹进山砍柴熬煮盐浆:在炎炎烈日下晒水成卤,在熊熊火灶边煮卤成盐,如此辛苦,却在苛捐重赋下,仍然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多么形象的描摹,多么真实的写照,多么深切的感受,多么震撼魂魄、感人心灵啊!而那些无稽之谈,不过一二文人闲极无聊杜撰出的子虚乌有的故事以为谈资,或乃一些沽名钓誉者故弄玄虚地编排些缥渺虚无之神鬼奇幻以为其诗词增色罢了,正该令人不齿才是,如何竟成了时尚?”
洪迈苦笑道:“无稽之谈虽然虚无,但可以给人实实在在的快乐。在虚无而充实的快乐中走向死亡,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辛弃疾闻言愤愤而语:“倘若人人心中都充溢着这些奇幻的无稽之谈、虚无的才子佳人,还有民间疾苦、国家兴亡的容纳空间吗?”
洪迈黯然道:“或许这正是某些人想要得到的结果。没有了悲悯,没有了豪情,没有了激愤,岂不就可以日日高枕无忧,天天坐享太平了吗!”
辛弃疾痛苦而无奈地摇头。
聪明可人的歌伎妙妙察觉出欢乐的聚会正在走向沉郁,她想用一曲美妙的歌声驱散令人不快的阴霾,于是漫抹朱弦,一串清澈如水、轻盈如燕的琴声自纤手流出,莺唇微启,婉转轻快地唱出了第二首词曲:
柳阴庭馆占风光,呢喃清昼长。碧波新涨小池塘,双双蹴水忙。萍散漫,絮飘扬,轻盈体态狂。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
辛弃疾听罢点头言道:“这是当朝干办皇城司曾觌大人的《阮郎归》。其词秣丽纤巧,尽得《花间》真传。有人赞它处处写燕,而终篇不出一‘燕’字,极尽婉转含蓄之妙。或许我乃粗人,不大喜欢这种浓腻莺曼之词,听之直叫人骨松腿软。”遂转头对歌伎道,野请妙妙姑娘赐一曲岳元帅的《满江红?怒发冲冠》。”
歌伎面露难色,转头瞥了一眼雅间门外哄哄闹闹的食客们,又转回头看了一眼钱隐,迟疑不语。
辛弃疾似有所悟,又道:“不曾唱过?那请姑娘赐一曲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如何?”
歌伎仍面露难色,迟疑不语,又求助似的望向钱隐。
见此情景,洪迈替歌伎与钱隐解围道:“她不是不会唱,是怕唱后会砸了牌子。”
辛弃疾诧异莫名,略一沉思,恍然道:“汤思退已死去经年,难道其阴魂不散若斯,这些词作仍被禁唱?”
洪迈摇手道:“非也,非也。时风在变,世风在变。当今京城的词坛歌界正是流行让辛郎骨松腿软的浓腻风。时评有曰:‘词须婉转绵丽,浅近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蟾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断,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至于辛郎喜听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念奴娇?赤壁怀古》这等慷慨磊落、纵横豪爽之词,那是‘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也。因而此等词目下倍受鄙视,歌者多不肯唱的。”
钱隐为排解席间的尴尬,插言道:“说起这婉约之词,今日又有一则佳话在坊间流传,二位可能尚未听闻。”
洪迈饶有兴趣地道:“哦?说来听听。”
钱隐为使气氛轻松愉快,模仿说书人语调道:“话说前日皇上伴太上皇游幸西湖,御舟经过断桥,见桥旁有小酒肆颇为雅洁,于是驻舟而人,见内中屏风上书有《风人松》词一阕,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湖边路,骄撕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太上皇驻目称赏良久,宣问:‘何人所作?’酒肆主人答曰:‘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皇帝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于是将‘明日重携残酒’一句改为‘明日重扶残醉’。伴驾众人皆赞叹不已,言曰:经圣手一改,则意象迥然不同矣,余波绮丽,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太上皇与皇帝欢喜非常,以为得一人才,即日便命太学生俞国宝解褐为官。”
辛弃疾听罢,冷哼道:“分明是一浪子醉鬼而已,我未见其才。”随即,又苦笑摇头,歉然对钱隐和歌伎妙妙道,“辛某外任数年,不识京城靡靡之风,尚请两位见谅。妙妙姑娘请随意。”
妙妙起身告罪,随后退坐捻弦,应和钱隐刚刚说到的故事,拣出一首与皇帝和太上皇两宫相关的喜庆之词唱来:
龙驭亲迎玉辇来,江梅枝上雪培堆。东风上苑春光到,更放金莲匝地开。腾凤吹,进瑶杯,两宫交劝正欢谐。父慈子孝从今数,准拟开筵一万回。
歌声罢,辛弃疾拱手向歌伎妙妙赞道:“妙妙姑娘歌喉婉转,悦耳润心:琴音绕梁,技高艺绝,辛某佩服得紧,在此先行谢过!”又转头向洪迈道,“只是这词……虽可看出此乃应制之作,不过,这媚上之态也太过直白了些吧。”洪迈哈哈大笑道:“此亦是曾觌大人之作。曾大人可说是当今词坛领袖,现在歌馆酒肆中所唱,十首倒有六七首为曾大人之词。”
辛弃疾不解道:“此是何故?”
洪迈住口不言,看向钱隐。
钱隐会意,赏过歌伎,令其自去,又令侍者撤下“看菜”,摆上几样时新菜鲜后,自己也告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