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恭唯皇帝陛下厉志复仇,不肯即安于一隅,是有大功于社稷也。而天下之经生学士讲先王之道者,反不足以明陛下之心。陛下笃意恤民,每遇水旱,忧见颜色,是有大德于天下也。而天下之才臣智士趋当世之务者,又不足以明陛下之义。论恢复,则曰:修德待时;论富强,则曰:节用爱人;论治,则曰:正心;论事,则曰:守法。君以从谏务学为美,臣以识心见性为贤。“论安言计,动引圣人”,举一世谓之正论,而经生学士合为一辞,以摩切陛下者也。夫岂知安一隅之地,则不足以承天命;忘君父之仇,则不足以立人道。民穷兵疲而事不可已者,不可以常理论;消息盈虚而与时偕行者,不可以常法拘。持天下之正论,而不足以明天下之大义,宜其取轻于陛下也。论恢复,则曰:精间谍,结豪望:论富强,则曰:广招募,括隐漏;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君以驾驭笼络为明,臣以奋励驰驱为最。察事见情,自许豪杰,举一世谓之奇论,而才臣智士合为一辞,以撼动陛下者也。夫岂知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众以行进取,则非其人。财止于府库,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有无;兵止于尺籍,则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为天下之奇论,而无取于办天下之大计,此所以取疑于陛下者也。
三光五岳之气分,而人才之高者止于如此。经生学士既揆之以大义而取轻,才臣智士又权之以大计而取疑,陛下始不知所仗,而有独运四海之意矣。故左右亲信之臣,又得以窥意向而效忠款,陛下喜其颐指如意,而士大夫亦喜其有言之易达也。是以附会之风浸长,而陛下之大权移矣。寻常无过之人,安然坐庙堂而奉使令,陛下幸其易制无他,而天下之人,亦幸其苟安而无事也。是以迁延之计遂行,而陛下大有为之志乖矣。
陛下励志复仇,有大功于社稷,笃意恤民,有大德于天下。而卒不免笼络小儒,驱委庸人,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此臣之所以不胜忠愤,而斋沐裁书,择今者丁巳而献之阙下。愿得望见颜色,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大有为之机,务合于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本旨。然八日待命,而未有闻焉。“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使天下之言者,越月踰时而后得报,在安平无事之时犹且不可,今者当陛下大有为之际,陈天下之大义,献天下之大计,而八日不得命焉。臣恐天下之豪杰得以测陛下之意向,而云合响应之势不得而成矣。
陛下积财养兵,志在灭虏,而不免与之通和以俟时,固已不足以动天下之心矣。故既和而聚财,人反以为厉民;既和而练兵,人反以为动众。举足造事,皆足以致人之疑议者,唯其不明大义以示之,而后大计不可得而立也。茍又无意于臣之言,则天下愈不知所向矣。
张波始终任事,竟无一功可论,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社稷之臣。彼其誓不与敌俱生,百败而不折者,诚有以合于天人之心也。秦桧专权二十余年,东南赖以无事,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国之贼。彼其忘君父之仇,而置中国于度外者,其违天人之心亦甚矣。陛下将以办天下之大计,而大义未足以震动天下,亦执事者之所当蚤正而预计也。臣区区之心,皆已具之前书,唯陛下财幸。
赵昚读罢,又从几案上堆放的大摞卷宗里找出十天前陈亮上呈的第一疏,慢慢翻阅。翻阅完毕,放下书卷,缓步踱至殿门前,仰首翘望天空,良久,长吁一口气,转回几案后落座,目视曾觌而语出:“纯甫可曾阅读陈亮上书?”
曾觌忙垂首躬身道:“陈亮上疏乃由登闻鼓院签押上闻,微臣不敢私阅。”
赵昚将陈亮的两份上书递与曾觌。
曾觌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在快速而认真地阅读陈亮上疏的同时,暗暗揣摩着赵昚的心思。他从陈亮上疏的内容和皇上阅读上书后的一系列举动中,似乎体会到这两份上书在皇上心中激起的阵阵波澜;似乎体会到皇上在禅位之初的那份热血沸腾、锐意改革、恢复河山的**:似乎体会到皇上在隆兴北伐、符离兵败后的耻辱、愤怒与痛苦:似乎体会到皇上在当今太上皇侧目、文臣尚安、武将凋敝下的愤懑、无奈与不甘。电闪火石间,心下已有计较。他恭敬地双手将两份上疏放置在皇上面前的几案上,后退两步,默立一旁,恭候皇上发问。
果然,赵昚见曾觌阅读完毕,出口问道:“纯甫以为如何?”
曾觌答道:“两疏宏论磅礴,恣意峭拔,纵横古今,捭阖四方,痛哀板**,指斥犀利。不愧永康名士,果然是名不虚传。虽略有张狂之语,然其忠君之情、忧国之愤,跃然纸间,溢于言表。”
赵昚神情激动而语出:“当今朝堂,习安漫惰之风日甚,似此等锐意进取之声、激昂奋呼之人鲜矣!”
曾觌进言道:“陛下所言甚是。依微臣之见,陛下可招陈亮于阙下,擢以要职,以昭陛下爱才之德,搅群臣漫惰之风。”
赵昚频频点头,欲开言下旨,复又沉吟默然。有顷,犹豫而语:“前日与太上皇游幸西湖,因睹生员俞国宝的《风人松》词,觉其才气可嘉,下旨解褐,已招谏院非议,言朕未经科举测试、吏部遴选、中书册批而直录生员,施恩过滥,行权过宽。若今日再直擢陈亮,恐群臣不服。”
曾觌道:“谏院乌鸦聒躁,多是无事生非,搅扰圣听。昔日真宗未经科举破格擢进隐士种放为工部侍郎,被后世传为美谈。陈亮乃浙东名士,其声誉不逊于东莱吕祖谦、新安朱元晦、金溪陆九渊,今陛下正可效真宗用种放故事而擢用之,以收天下士子之心。”
赵昚精神为之一振,以掌击案道:“好!”旋即又道,“虽然如此,谏院之议亦不可罔顾。纯甫可代朕传旨,择日令执政、吏部、台谏等一众官员都堂策试陈亮,而后再议进擢。”
曾觌拱手称是,领旨而去。
出了宫门,曾觌立即着人查问陈亮所居之处。得到回报后,匆忙来到陈亮客居的驿所,欲招陈亮于门下。
闲居驿所、等候皇帝召见的陈亮,听闻曾觌来见,便知其意。他不齿曾觌所为,羞于列其门墙之内,于是“逾墙而走”。
曾觌闻后,大怒而归。他传皇帝口谕于执政、吏部、谏院、御史台等官员,两日后在尚书省都堂策试陈亮。并将陈亮两次上疏的内容“择要”透漏给这些官员,尤其是上书中流露出的对执政及一众官员怠惰苟安的怨愤言语,予以重点突出。
他突出传达陈亮在上皇帝第一疏中的内容——
“……三十年之余,虽西北流寓,皆抱孙长息于东南,而君父之大仇,一切不复关念。”
“……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
“……凡今日之指画方略者,他日将用之以坐筹也。今日之击球射雕者,他日将用之以决胜也。……”
“……圣断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阛茸。……”
“……公卿将相大抵多江、浙、闽、蜀之人,而人才亦日以凡下。场屋之士以十万数,而文墨小异已足以称雄于其间矣。陛下据钱塘巳耗之气,用闽浙日衰之士,而欲鼓东南习安脆弱之众,北向以争中原,臣是以知其难也。
他突出传达了陈亮在上皇帝第二疏中的内容——
“……‘论安言计,动引圣人’,举一世谓之正论,而经生学士合为一辞,以摩切陛下者也。夫岂知安一隅之地,则不足以承天命;忘君父之仇,则不足以立人道。……”
“……察事见情,自许豪杰,举一世谓之奇论,而才臣智士合为一辞,以撼动陛下者也。夫岂知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众以行进取,则非其人。……”
“……是以附会之风浸长,而陛下之大权移矣。寻常无过之人,安然坐庙堂而奉使令,陛下幸其易制无他,而天下之人,亦幸其苟安而无事也。……”
“……秦桧专权二十余年,东南赖以无事,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国之贼。彼其忘君父之仇,而置中国于度外者,其违天人之心亦甚矣。陛下将以办天下之大计,而大义未足以震动天下,亦执事者之所当蚤正而预计也。”
官员们听到这些愤世嫉俗言语,心中不禁生出了轻慢与怨怼之情,尤其那些出生于东南两浙的官员,对其更是心生切齿之恨。
两天后,陈亮一踏人都堂,便感觉到森森的冷气和一道道蔑视的目光。他心中了然,必是曾觌将自己两次上疏的内容有选择地透露给了这些考试官员。即便是自己将所有思虑和盘托出,也难获得这些满怀蔑视、敌视、仇视他的考官们的认可。于是,在策对中,他仅就复仇雪耻、立规治国、选用人才三个方面概要阐述了自己的主张。
策试后,各部考官大多表示出对陈亮之言的不屑,复奏其审察意见时,仅有一句“秀才说话耳”的评语。只有寥寥几人言其“语意切直,忠心可表”。辛弃疾上疏大赞其“五十年之余,虽天下之气销铄颓惰,不复知仇耻之当念,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振作其气,以泄其愤,使人人如报私仇。”“今不变其势而求恢复,虽一旦得精兵数十万,得财数万万计,而恢复之期愈远。”“今天下之士烂熟萎靡,诚可厌恶,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反其道以教之,作其气以养之……”等语,力荐之。
陈亮在都堂策问后,又苦等了十天,仍无任何消息,遂再至阙下,三上其疏。其疏凡两千余言,疏中概括了都堂策试时所对的三项内容,同时再次表明心迹,希望得到皇上的召见,最后称自己将再待命三日,若无召见,便将归去而“誓将终老田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