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颗仍沉浸在兴奋的坦直答对中,忽然发现皇上手中的茶杯倾斜,茶水已滴湿了皇上红色宽大的衣襟,急呼:“圣上,茶浸衣襟……”
赵昚猛地醒悟,手松杯落,“砰”的一声,茶杯落地碎了。
赵昚在四天的君臣答对中,被钱端礼的“深文周纳”、洪适的“力不从心”、叶颗的“疑点多多”搞糊涂了。特别是叶颗的“疑点多多”,动摇了他的自信,扰乱了他对《美芹十论》的赏识,使他又一次陷于优柔寡断的状态中。他感到孤独无助、心慌意乱,但又放不下、丢不掉,连续三日不再早朝,寝食不安地咀嚼着五味杂陈的焦虑和痛苦。朕不解啊!为什么主和的钱端礼和主战的叶颗,在往日的议政中水火不容,今日在《美芹十论》的认知析解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朕不解啊!为什么面对《美芹十论》与朕同识同心的洪适,偏偏是一位忱于金石拓文、自称只有“补瓦筑篱”之才,无力为朕的中兴伟业冲锋陷阵、决胜千里。洪适确实是一位生性忠贞、处事谨小慎微的守成贤臣,朕敬佩而不能苛求于他啊。昏庸在作弄朕,天意在惩罚朕。朕思念殁于贬途中小镇小巷小店的张德远,殁于集英殿的陈康伯,贬知饶州的王十朋,安置在筠州的李显忠,朕更思念为朕分忧、‘以臣为鹄’、被朕罢去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令其‘奉祠归养’的虞彬甫。也许只有虞彬甫才能再一次解朕之难之窘啊!”
赵昚不顾宫灯灿烂、夜已人更,霍地从御椅上站起,高声召来甘昇,厉声吩咐:“速驱车前往余杭门外虞府,召虞允文进宫!”
甘昇发蒙,误其听错,一时愣住。
赵昚戟指谕示:“记住,不是召,是请!请虞彬甫进宫。”
甘昇应诺,快步退出书房。片刻,骖马的萧萧声和车辆的辚辚声爆起而远去。
随着宫门掌事报二更的梆鼓声传来,一阵熟悉的骖马撕鸣声响起,赵昚停止了踱步,一股欣喜冲上心头:虞允文应召进宫了。他快步推开书房的大门,转身至桌案内的御椅落座,神情矜持肃穆地等待虞允文到来。少顷,脚步声匆匆闯进书房。走进书房的是甘昇,根本不见虞允文的影子。赵昚神情一怔,心里腾起一种悸怖之感。甘昇的跪地禀奏声响起:“禀奏圣上,虞公已归养故乡蜀地仁寿县了。”
赵昚蒙了,失神怒吼:“重奏!”
甘昇急忙提高嗓音,放慢语速:“禀奏圣上,虞公带着侍从,归养故乡蜀地仁寿县去了。”
赵昚心颤了:“什么时候走的?”
甘昇回答:“虞府管家称,离开临安已有四天。”
赵昚再询:“是私自离开的吗?”
甘昇回答:“虞府管家称是报请辅臣恩准后离开的。”
赵昚三询:“恩准的辅臣是谁?”
甘昇回答:“虞府管家称恩准者是首辅钱端礼钱大人。”
赵昚眉头皱起,紧咬的牙齿中自语般喷出了阴沉的不快:“是他……”
恰在此时,钱端礼手捧奏折神情昂扬地出现在书房门口,骤然间与赵昚四目相对。他根本不知皇上召虞允文进宫之事,看见甘昇跪地低头,以为是甘昇侍奉不周而引起皇帝的不快和愤怒,便以辅臣和亲家翁的双重身份为皇上解忧,立即跨步进入书房,高举奏折禀奏:“圣上万岁。近四天来,圣上因国事烦劳而不朝,群臣忧圣上操劳伤身而议论纷纷。闻知广德军通判辛弃疾上疏万言为圣上添乱添烦,莫不义愤填膺。御史台诸位侍御史,联名上疏弹劾广德军通判辛弃疾‘越职言事’之罪,敬请圣上裁决!”
甘昇见状,乘机爬起,从钱端礼手中接过奏折,转呈皇上。赵昚怒目一扫,拍案戟指钱端礼而怒吼:“好一个‘越职言事’之罪!首辅钱大人,你说该怎么裁决?是罢官,流放,还是杀头?荒唐至极啊!”随即揉奏折成团,狠狠砸向跪拜在桌案前的钱端礼。
在纸团出手的刹那间,他气结心胸,面色苍白,跌坐在御椅上。甘昇反应极快,箭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气喘吁吁的皇上,急声呼唤着御医。
赵昚真的病了……
福宁宫惊骇万状……
跪伏在地的钱端礼一时吓呆了……
因赵昚的病,心神最为沮丧的是首辅钱端礼:“倒霉啊,自己是皇上病发时的目击者,又是御医诊断病情结论的亲闻者。《美芹十论》是自己第一个在君臣答对中抨击否定的,其奏疏者辛弃疾是自己第一个在君臣答对中蔑视攻击的,这些‘抨击否定’‘蔑视攻击’,完全可以成为会知御史们煽动其联名上疏弹劾‘越职言事’的疑点和根据,完全可以得出‘阴谋活动’的结论。皇上在病发前揉‘御史台奏折’成团砸向自己的一击,不就是皇上心中疑点成团的一击吗?”
钱端礼心虚,睡不着觉了。他黎明即起,急奔福宁宫向皇上请安,却被当值内侍拦阻在宫门外。他顿觉双腿发软,在返回府邸后即和衣而卧,五内煎熬,卧床不起了。
圣上病了,心神最为沉重压抑的,是辅臣洪适和叶颗。他俩都是主战者,对赵昚禅得皇位以来“志在恢复”的鲜明态度是赞赏拥护的,对赵昚对自己破格晋升至辅臣高位,是铭记五内的。在对待辛弃疾的奏疏《美芹十论》的看法上虽有“赞赏”和“疑虑”之别,但在“矢志北伐”“以战恢复”“精心筹划”“富国强军”这些原则上并无分歧。皇上病得突然,他俩不约而至福宁宫探视皇上的病情,并向皇上请安,被当值内侍有礼貌地拒绝。他俩在忧心忡忡的打听中,得知皇上的病发与首辅钱端礼的深夜进宫有关。有关何事?有关何为?更添忧愁啊!他俩担心在皇上医病过程中朝政大权将落人首辅钱端礼之手,谁知这位嗜性主和的首辅又会干出什么样丧权辱国的事情来。他俩心照不宣搬进了集英殿,食宿坚守,耳听八方地处理朝政。这全然是尽职尽忠于皇上,也是防止嗜性主和的首辅钱端礼别有企图……
此时,心神最为昂扬舒畅的,是御史台嗜性主和的御史们。他们都是才智力辩之士,原为散官,现已具有正官名籍,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廷辩、小事奏弹”之权,在强势皇帝面前,他们几乎全都是喜鹊;在弱势皇帝面前,他们几乎全都是乌鸦。他们对奏疏《美芹十论》及其奏疏者辛弃疾并不十分了解,但一个小小的广德军通判竟然以煌煌万言的奏疏指点江山、议论朝政国策,并且受到皇帝的青睐,使他们感到十分不爽,且有一种不屑、鄙视之感,他们遂联名以“越职言事之罪”弹劾其所为。这个弹劾,与其说是警告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广德军通判辛弃疾,不如说是对优柔皇帝的一个“小事奏弹”的提醒。谁知这个优柔的皇帝竟然发怒,竟然揉奏折成团砸向首辅,真是长了脾气、硬了性子。他们的乌鸦性子发作了,联络谏:中那些“掌规谏讽喻之权”、嗜性主和的谏官,掀起了新的一浪弹劾辛弃疾“越职言事”的**,弹劾的奏折雪片般飞向集英殿,落在辅臣洪适、叶颙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