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仆射虞允文皱着眉头沉思着……
右仆射蒋芾微微摇头而愁眉尽展,真想不到啊……
左仆射陈俊卿和礼部侍郎郑闻相顾一笑,长长吁了一口沉重的滞气,心定胆壮了一好个完颜襄,言而有信啊!
赵昚脸上有光,心里舒坦了:“欢迎金国使者光临,请诸位使者平身!”完颜襄闻声站起,挺身一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高高举起,语出洪亮而坚定:“大金国圣明仁孝叔皇帝完颜雍致书与宋室侄皇帝眘,侄皇帝眘降阶受书!”
十四位跪地的金国使者乘完颜襄强硬的气势站起,颇有逼宫之势。大厅里的群臣惊呆了,“图穷匕见”,圣上被耍了。
郑闻一下子傻眼了,险些跌倒,颤抖的双腿硬撑着沉重的身躯……赵昚猛地如从高峰跌人谷底,心里寒飕飕地冷,脸上火辣辣地热,头脑一阵嗡嗡轰响之后,一下子清醒了:什么“圣明仁孝叔皇帝完颜雍”,什么“侄皇帝眘”,躲不过的耳光,去不掉的屈辱!俊卿误朕啊!
蒋芾目睹赵昚神情痛苦之状,凄然地闭上眼睛。
虞允文此时已是义愤填膺,肝胆似乎要炸裂了。奇耻大辱啊!这是比三年前金国使者完颜仲“撒野临安”更为残忍的侮辱。侮辱的是圣上,也是大宋的臣子和大宋的黎庶!作为臣子,该见危效命了!可圣上何以改变三年来拒见金国使者的常例?左仆射陈大人、礼部侍郎郑闻与金国报问使完颜襄会谈情状如何?自己茫然不知啊!在这皇权至上、一言九鼎、圣上权威不容有丝毫触犯的特殊场合,就是板**诚臣也是回转不得、替代不得的,就是板**诚臣急生智谋也是不敢贸然而动的。
陈俊卿在一阵昏愧无措之后猛地清醒了,他挺身而前,对着完颜襄怒声吼喊:“我是左仆射陈俊卿,我愿代圣上接受书信。”
完颜襄拒绝了陈俊卿的吼喊:“左仆射陈大人,你忘了先贤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诲了。”
陈俊卿戛然语塞。
完颜襄款款语出:“陈大人请谅,‘其争也君子’,是孔孟之道,也是我与陈大人的共识。‘隆兴和议’有约,我作为金国使者,已如约‘北面跪进’呈献叔皇帝的国书,现在该侄皇帝如约‘降阶受书’了。这是臣子无法代替的,也是臣子不可僭越的。这就是‘礼’,是孔子所言的‘礼尚往来’的‘礼’。完颜襄不敢违‘礼’而行啊!陈大人请鉴,我的随行使者十四人都在‘受书礼’约定之外,恭行大礼,跪请‘侄皇帝’如约‘降阶受书’!”金国随行使者“唰”的一声面对赵昚跪倒。
陈俊卿无言以对,转过身来,泪水盈眶地望着赵昚凄然高呼“圣上”,猛地双膝跪倒,泪水滂沱,痛哭失声。
大厅里的群臣悲愤交加,心乱如麻,欲语无言,欲哭无泪。
就在这无声无泪的大哀中,赵昚忽地站起,大步走下高台,从完颜襄手中接过“国书”,却未如约如仪地“循其例”“授内侍”,而是当场开启,取出笺纸阅览。当笺纸上“‘岁币’迟呈何故?是车马舟楫不备吗?叔皇帝当遣十万车马舟楫径趋临安取之”这些恐吓威胁的字句闯人眼帘,他陡觉头脑一眩,屈辱刺目,痛苦烧心,凄然发出一声尖厉的苦笑,猛地撕碎手中的“国书”,挥手撒向空中。
群臣“哗”的一声向赵昚跪倒,用无语的忠诚向赵昚致敬……
纸屑在空中飞舞飘落,虞允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神情不安的完颜襄一此人不凡,何所图耶?
完颜襄被赵昚这突兀的一撕一掷惊悚了:传闻中“侄皇帝眘”“生性懦弱”“优柔寡断”,失实啊!更堪忧者,此时宋室臣子对“侄皇帝”无语的跪拜和无语的忠诚,是“哀兵”的忠诚,是“哀兵”的心态,是“哀兵”的斗志。“哀兵”可畏啊!
纸屑飘落在高台,散落在完颜襄的衣袍上、四梁冠上。赵昚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望着跪伏在地的左仆射陈俊卿发出谕旨:“左仆射陈俊卿听旨!”
陈俊卿惊悚抬头,惶恐回答:“臣,臣在。”
赵昚走到陈俊卿面前,弯腰搀扶起他的左仆射,气宇亲切而轩昂,旨出:“五天之内,备齐输金岁币银绢和卿应诺的千石米粮,以解金国皇帝之所急需。届时当于西湖华贵楼设宴,为金国使者送行!”
赵昚如礼如仪发出了逐客令。
陈俊卿高声领旨,群臣放声欢呼,完颜襄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赵昚在垂拱殿短兵相接仓皇反击战中的智勇表现,震撼了群臣,震撼了金国使团,也震撼了他自己。回到福宁殿书房后,他周身瘫软,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回想起自己手撕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国书”,并掷向空中的举动,他心神惊骇了:这是明目张胆地对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反抗和挑战,若金国使者以实情告知金国皇帝,并添油加醋以煽动,完颜雍能不恼羞成怒吗?他极有可能借机报复,极有可能发起一场战争。孟浪招灾,咎由自取啊!赵昚只觉得头脑一圈一圈地变大,陷人了无措无奈、无所适从的慌乱痛苦中。
黄昏戌时,陈俊卿来到福宁殿书房。他在识别金国报问使完颜襄上闯了祸,在垂拱殿风云搏击中却得到赵昚的格外开恩和信任,他似往日一样地如礼如仪,但年近六十岁的身躯似乎一下子弯曲了,神情似乎一下子怆楚了。
赵昚望着陈俊卿的形容身影一阵心酸,骤然间消失了对这位股肱耳目之臣的怨恨和不满,急忙站起迎接。陈俊卿凄然地拜跪于书案前,声哀情切地禀奏:“罪臣陈俊卿恭奏圣上,遵圣上谕示,臣与户部尚书王佐议定,并实地查实,临安库存银绢尚丰,输金岁币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三日内即可制纲装车;‘迟输岁币’自罚米粮千石,三日内亦可从临安三座粮库调齐组纲装车;所需车辆三百辆、驮马六百匹三日内亦可编组成队。臣与兵部尚书黄中议定,三日内可调集两浙西路‘厢军’三百人至临安,专负押点‘岁币’之责,同时派出‘禁军’百骑,保证‘岁币’车辆在我境内的绝对安全。关于在西湖华贵楼设宴为金国使者送行一事,臣已与刘章议定,由郑闻亲自办理。妥否,恭请圣示。”
赵昚从陈俊卿进入书房的第一时刻起,就察觉到这位股肱大臣神情举止的异样,而禀奏事务的沉重、恳切,似乎含有一层意味深沉的苍凉。他遂以高度欣赏的情绪为这位股肱大臣解忧:“两个时辰内,就妥帖落实了这桩大事,卿处事快捷周密,朕感谢了!”
赵昚“感谢”二字出口,陈俊卿再也控制不住心中自罪自疚,泪水涌出,从怀中取出一份奏表,双手呈上。
赵昚急忙接过奏表阅览,惊诧出声:“辞呈!陈卿,朕,朕不曾怪罪你啊!”
陈俊卿叩头自诉罪咎:“圣上,臣有罪,罪当诛!臣轻信完颜襄的诡诈,向圣上提供不实信息,招致圣上蒙辱于垂拱殿。臣万死莫赎!”
赵昚也动情了:“陈卿,勿再自责自咎了!朕也犯有轻信之咎嘛!朕不批准你辞职,朕信任你,朕需要你佐助啊!”
赵昚站起,走到陈俊卿身边,搀扶而起,把“辞呈”放在陈俊卿手里。他突地发觉陈俊卿双手发凉,且在颤抖。他心疼心急了,高声唤来甘昇,郑重吩咐立即亲自驱车送陈老回府安歇。
赵昚心神混乱了,焦虑了,六神无主了,他茫然无措地徘徊于书房。入夜戌时三刻,右仆射蒋芾进入福宁殿。蒋芾,字子礼,时年四十岁,常州宜兴人,绍兴进士,亦江南才子,著有《逸史》行世;赵昚禅得皇位后,曾任起居郎、权中书舍人,并上呈《筹边志》,主张“精兵省费”,为赵昚赏识,迁任签书枢密院事;乾道二年除权参知政事、同知国用事;乾道四年拜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他为人谦和清廉,任事勤恳,善于思索,亦赵昚股肱耳目之臣。他此时急急进殿要禀报的朝廷动态,正是赵昚徘徊中最为担心的事情,他望着徘徊的赵昚拱手禀报:“圣上,朝政纷争再次出现了……”
赵昚猛地刹住脚步,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临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书案,坐在御椅上,镇定了一下慌乱跳动的心神,说出了一个字:“讲!”
蒋芾走近书案,拱手禀奏:“垂拱殿午朝后,群臣议论纷纷,在对待金国使者和处理宋金关系问题上,誉会议成功者有之,毁会议失败者有之,赞张扬国威者有之,贬孟浪使气、招祸招灾者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