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五月十日的早朝中,赵昚声威铿锵地发出了筹备第二次御教的谕示,极大地鼓舞了朝臣中主战派官员。
消息飞出皇城,八厢六十八坊的士庶惊喜鼓舞,临安城蓦地腾起一股新颖奋发之气。辛弃疾、范若水在管家殷弘道远兴高采烈的谈论中,心神沉浸在前景可触的喜悦中。
闰五月十日辰时,赵昚带着重礼前往德寿宫向赵构“问安”的隆重行动更助长了皇城内主战臣子的喜悦和皇城外士庶的兴致。人们奔走相告,扩大着赵昚即将举行御教的影响,连东华驿馆主事杜伊也来到听风楼会晤殷弘、辛弃疾、范若水,并为皇帝这个大得人心的行动唱赞:“这是列举,御教要筹备了,总得禀告太上皇知道啊!这是孝举,太上皇让出了皇位,作为皇位的继承者,总得小心地侍奉太上皇啊!圣上这次去德寿宫问安,带去的礼品照例是白银五万两,锦绢五千匹,钱五万贯,总会得到太上皇的一笑一诺吧!皇城内传说幼安将任‘参赞军事’一职和御教中担任‘殿帅指挥’一事,也许会得到太上皇的默许。”
殷弘连声叫好,辛弃疾、范若水沉浸于“前景可触”的喜悦思潮一下子沸腾澎湃起来,飞向正在走向德寿宫的赵昚。赵昚正进行着禅得皇位八年来又一次自强自立的强烈追求。他看得明白,辛弃疾“入对延和殿”的惊天表现和十多天来朝政上的一切活动,太上皇当知之甚详一他当然知道,这十多天来主和派重臣卢仲贤等人的状告诬告已左右了太上皇的视听;他看得清楚,太上皇是断不会赞赏白丁草莽出身的辛弃疾和辛弃疾呈献的富国强军方略;他痛苦地预感到,这次德寿宫“问安”得到的,很可能是更悲惨的自缚绳索、自戴镣铐。不可为而为啊!作为儿子,不能不奉行“朝夕跪请”的孝道;作为皇位的继承者,不能不奉行“国事上请”的家规。他在反复思谋后决定:这次德寿宫“问安”,只字不提“辛弃疾”这个名字和上呈的《美芹十论》和《兵事九议》,仅以御教一事奏请。上苍佑我,四年前的白石御教,太上皇是勉强点过头的。太上皇啊,你就放手让你的儿子拼死一搏吧!他身着朴素的常服,辞去往日外出时宏大威严的仪仗,在五十骑内侍的护卫下,出和宁门,走向赵构居住的德寿宫。
德寿宫原为专权宰相秦桧府邸,方圆十里许,面积与皇城相仿;其殿宇楼阁布局,亦与皇城相似。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六月,赵构禅位后即移居于此,并亲自取名德寿宫。在赵构移居于此地的六年间,赵昚出于孝心和感激,穷尽人力财力为太上皇建造了这座极尽奢华的安乐圣地。除风光无限外,小西湖南畔德寿殿的建成,超越皇城内正朝四殿(垂拱殿、文德殿、崇政殿、福宁殿)的宏大磅礴、辉煌灿烂,标志着太上皇权威的至高和永恒,满足了太上皇的权力欲望,赢得了太上皇的称赞。华美绝伦的德寿宫,骄傲而鹤哦华亭有标志性地响彻着太上皇自制曲牌、近臣康与之奉旨填词的《舞杨花》:
牡丹半坼初经雨,雕槛翠幕朝阳。娇困倚东风,羞谢了群芳。洗烟凝露向清晓,步瑶台、月底霓裳。轻笑淡拂宫黄。浅拟飞燕新妆。杨柳啼鸦昼永,正秋千庭馆,风絮池塘。三十六宫,簪艳粉浓香。慈宁玉殿庆清赏,占东君、谁比花王。良夜万烛荧煌。影里留住年光。
秾丽的琴音歌声从德寿宫里传出,一下子绊住了赵昚的马蹄,强烈地触动他敏感的心弦。太上皇在娱乐中,这次“问安”或当顺遂啊!他命随驾内侍铁骑停步于德寿宫大门外三百步处,解鞍静待,以示对德寿宫的尊敬。他立即跳下马鞍,整理衣着,亲自率领捧银负绢的内侍兵丁走向德寿宫。德寿宫门前护卫提举官和护驾卫士,对赵昚的不期驾临惶恐惶遽,急忙依礼恭迎,在检验收讫“问安”礼品之后,挥手献礼的内侍兵丁退去,依往日常例,恭请赵昚进入德寿宫,并亲自引导赵昚向太上皇正在娱乐的德寿殿走去。
在通往德寿殿的长廊长约一里,行至梧桐枝交的长廊尽头,豁然开朗,在晴朗的蓝天下,德寿殿前宽阔的广场、雄巍的丹墀,龙飞凤舞三迭而起的殿宇,呈现出直插云霄之势。丹墀中央,赵构、太皇太后吴氏、太皇贵妃张氏等人在一群年轻艳丽宫女的侍奉下颐娱年光。时年六十三岁的太上皇,禅位八年以后身体似乎强健了许多,对奇情奇趣的追求似乎更强烈怪异了。丹墀一侧,一群乐伎为太上皇抚琴弄瑟;一群歌伎为太上皇放喉高歌;一群舞伎为太上皇轻抒广袖。丹墀下二百名饲养白鸽的“鸟人”,在“饲鸟提举官”的率领下,手执精美的鸟笼,神情肃穆地等待着太上皇发出放飞的谕示。
引导赵昚前行的护卫提举官停步了,赵昚看呆了。恰在此时,太上皇举手指天,发出了无声的谕示,二百名“鸟人”齐刷刷打开鸟笼,二百只白鸽齐刷刷展翅出笼,在琴音歌声中结队而起,似朵朵白云,围绕着巍峨的德寿殿盘旋;鸽哨同时响起,清脆雅俏,融人琴音歌声之中,随着朵朵“白云”的上下翻飞,构成了一曲从天而落的曼妙梵音,为太上皇“影里留住年光”祝福。
赵昚醉迷了,忘乎所以,放声喝彩:“妙绝太空,妙绝人寰啊!”
多情闯祸,一语招灾啊!赵昚的喝彩声惊动了专注的太上皇,他移眸向喝彩声爆起的地方望去:是皇帝,是赵昚。他怒从中起,从座椅上站起,猛力摔掉手中的折扇。后妃夫人们惊呆了,宫女们跪伏于地,琴音突哑,歌声停绝,舞伎僵住了舞姿,饲鸟提举官垂下了手中的五彩旗,二百只飞舞的白鸽随着饲鸟提举官手中五彩旗的垂下,骤然结队从高空滑落而下,熟练地飞进各自的鸟笼里,雄伟的丹墀一派寂静。
赵昚恍悟闯祸了,疾步奔上丹墀跪拜在太上皇面前,不及问安请罪,太上皇的愤怒斥语劈头打来:“蠢!你也沾染上了白丁草莽的狂邪之气!”语停,甩手转身,走进了德寿殿。太皇太妃等人也惶惶随驾人殿。
“读书万卷,翰墨尤绝,在朝臣中信誉极佳”的太皇太后吴氏微微一笑,为赵昚解压解忧:“官家何罪之有!只是不期而至,干扰了太上皇品味《舞杨花》的兴致罢了。官家当知,词曲中的‘牡丹半坼初经雨’是排斥战火硝烟的;词曲中的‘月底霓裳’‘浅拟飞燕新妆’是拒绝刀枪剑戟的;词曲中的‘良夜万烛荧煌’是厌恶战马撕鸣的;太上皇在‘影里留住年光’的享受中,是见不得一星火光,闻不得一点刀剑相击声的。这是荒唐的,但太上皇着迷了,官家多担待啊!官家在此稍做等候,我这就去恭请太上皇,召见长年为社稷呕心沥血操劳的官家!”
赵昚连连叩头作谢,太皇太后吴氏向德寿殿走去……
太皇太后言之不诬!半个时辰之后,赵构在德寿殿召见了在丹墀上跪等将近一个时辰的赵昚。
一个时辰之后,赵昚走出德寿殿,神采依然奕奕,健步依然疾速,但一双凝神的眸子里却饱含着忧心的苍凉和失落的痛苦。德寿宫护卫提举官看得清楚,赵昚这次向太上皇“问安”情景虽秘不可知,但赵昚受斥受训之状昭然可见。
赵昚毕竟是“心存恢复”的皇帝,在跨出德寿宫大门的瞬间,面对随驾的五十骑内侍,突地拂去眸子中的苍凉痛苦,大吼一声“起!”飞身上马,不失风范地向德寿宫护卫提举官目视致意,率领随驾的五十骑内侍,风驰电掣般地离开德寿宫奔上御街,南行狂奔,引起御街两侧来往士庶停步注目、顶礼膜拜的喝彩。其情其景,堪称壮观。在“崇尚新奇”的临安城,一种人们臆造的“皇帝问安德寿宫,乘兴而狂奔”的消息成了临安城最大的轰动要闻,传进云水酒楼,传进听风楼,辛弃疾和他的朋友们、崇拜者都在等待着皇帝称赞的“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任人用人圣令的下达。
赵昚飞马回到福宁宫,进入书房,挥手赶走了内侍宫女,关上房门,不及更换衣着,身躯瘫软似的跌坐在书案前的御椅上,心堵鼻酸,泪水涌出,伏案而泣:“父皇啊,你毁掉了儿子几个月来呕心沥血的谋划,又一次置儿子于尴尬难堪的境地啊。”
他咽泣,觉得无颜面对几个月来全力支持自己的主战臣子;他流泪,觉得无颜面对“诏令入对”忠心耿耿、文武奇才的辛弃疾;他以拳击案,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憋气窝囊啊。
他病了,三天不再早朝。在这三天的更深静夜,他分别秘密召见了心臀之臣虞允文、兵部尚书黄中、刑部尚书汪大猷、中书舍人洪迈,安排了无可奈何的退却……
闰五月十四日,赵昚在匆匆早朝之后,发出了一道诏令:
建康府通判辛弃疾任司农寺主簿,掌仓廪、籍田、苑囿等事务。
惊诧人心的诏令,白纸黑字,明确无误地澄清了赵昚意欲重用辛弃疾的种种“风闻”!
辛弃疾被逐出军旅,放置在他根本不熟悉的司农寺,与鹿、羊、龟、鹤为伍,消磨时日,消磨其雄心壮志。
乌云压顶,天日无光,赵昚孝悌,群臣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了……
主和派官员,特别是主和派的头面人物卢仲贤等人借机反扑,纠集同伙,同时上表弹劾辛弃疾“越职言事”“浪言误国”;并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宰执虞允文等人,威逼赵昚严惩辛弃疾,罢逐虞允文,贬逐黄中、汪大猷,嚣张气焰,前所未有。
“辛弃疾任司农寺主簿”的消息传至南瓦清冷桥勾栏,杖子头唐安安和她的姊妹们都茫然了。钱隐之“风闻”失实?赵昚心肠有变?朝廷主和官员又在弄鬼?按理说,司农寺主簿一职,是朝廷九寺高官之一,难得啊,但她们心中向往的,是辛弃疾率师北伐,是“边头猛士干戈”,是“他时剑履山河”。她们心头纳闷,神情不爽,高兴不起来,遂决定闭门歇业一日,盼望有关辛弃疾更为准确的讯息传来。
“辛弃疾任司农寺主簿”的消息传进云水酒楼,钱隐之木呆了:这个讯息表明,幼安已无可能进入军旅,更不可能在军旅中担任重要职务,幼安呈献的《美芹十论》《兵事九议》将再度被束之高阁或遭到焚毁。幼安之大哀,朝廷之大哀,大宋之大哀!联想到几天前赵昚的德寿宫“问安”,他眼前突地一亮,惊骇出声:孝悌的皇上,软弱的皇上,“优柔寡断”的痼疾又发作了。
“辛弃疾任司农寺主簿”的消息传进听风楼,是东华驿馆主事杜伊亲自上门告知的。殷弘、辛弃疾、范若水都被这个消息震蒙了。也许由于十多天来朋友间酒宴祝福的团聚太亲热欢畅,种种“风闻”讯息太兴奋、太激励人心了,这个“辛弃疾任司农寺主簿”讯息的突然来临,形成了意外的剧烈差距,使人如居高峰之顶而突地跌人谷壑,感到天翻地覆的失落。特别是杜伊关于朝政剧变、主和派官员疯狂反扑,追杀辛弃疾,弹劾宰执虞允文等人,已使六部、九寺、五监的官员忌谈恢复,忌谈北伐,忌议《美芹十论》和《兵事九议》,朝廷似乎突地笼罩起一派血腥之味,更强烈地展现出辛弃疾处境的险恶。由于听风楼主人王琚避暑于城外别墅,人们四顾无倚,更加剧了听风楼眼前的急切沉重气氛。
霹雳雷声啊!人们一时都呆住了。大宋失去了一位力主北伐的老兵,朝廷失去了一位直言如矢的老臣,赵昚失去了一位立朝謇谔的“山中宰相”。
辛弃疾一时气噎,几乎昏倒,在范若水的搀扶下站稳了脚步,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泪水滂沱:“等什么‘进入军旅’的诏令!待什么‘筹划白石御教’的谕示!候什么‘问安德寿宫’的佳音!悔恨终生啊!孙儿不孝,在祖公卧病期间,未曾侍病床榻,未曾聆听祖公最后一息的训诲和遗嘱啊!”
辛弃疾默然向杜伊拱手请假,偕妻子范若水,跟着祐之小弟向祖公的英灵请罪请罚去了。
殷弘、杜伊垂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