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可不要小看了大佬,他是贪而不庸。”
袁世凯一双炯炯大眼盯着徐世昌,意思是,何出此言?
“大佬曾经上了一份密折,反对立宪,四弟可知道吗?”
“不能够啊!”袁世凯十分惊讶,“大佬一直支持推行宪政,他若当上总理大臣,那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为什么反对?”
“我是无意中听振贝子说的,大佬的意思,军机见起总是全班,是为了避免领班军机专擅,好处是出了毛病,也不必自己一人担责。如果实行责任内阁制,他当上总理大臣,反而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也容易为太后所疑心,何苦来哉。当然还可能有另一个原因,大佬已经预见太后对立宪是叶公好龙,所以不动声色上个反对的密折,为自己将来转身留余地。”
“啊,如果是这样,那真是老奸……”袁世凯可能发觉对自己的亲密盟友用老奸巨猾太不敬,改口说,“那可真是老谋深算,我从前反而是看轻他了。”
“岂止是你,我们都看轻他了。其实只要想一想,看上去他并没有出色的才能,可自从恭忠亲王之后,他就慈眷不衰,这就足以说明绝非泛泛之辈。”
“这可真要引起警惕了。”袁世凯感慨道,“人失去朋友,有时并非因为利益,而可能是因为看轻了朋友,而又被朋友觉察。大佬有此密折,提醒我以后万不可轻视大佬。”
“四弟在人情世故上无人可比。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们这些天子门生,大多是迂腐之辈。”徐世昌也附和道。
“大哥这么说,真是要让我无地自容了。振贝子那里也一样,不能拿他当个纨绔子弟。”
段芝贵陪同载振又是参观工艺局,又是参观工业品展览馆,还在河北公园会见了各界学生代表。不过,载振为杨翠喜嫁人的事而意兴阑珊,到了第三天下午,表示明天一定返京。晚上,盐商王锡瑛备了家宴,邀请载振、徐世昌一行到家中“吃顿便饭”,算是给两人送行。
盛情难却,载振、徐世昌到了王锡瑛府上,进了西路的一个小跨院。两人正在疑惑王锡瑛为何如此不敬,在偏院招待贵客。这时段芝贵叫道:“新娘子还不出来迎接新郎官?”
这时,一个身量极高而苗条婀娜的女子被一个丫头扶持,迎到门口。其时花烛初上,天色半昏,佳人站在门口,背后烛光摇曳,更加温馨动人,前来迎接的人正是载振朝思暮想的杨翠喜。段芝贵故作姿态,跨到载振面前说道:“贝子爷,两月前一面,翠喜对贝子爷一见倾心,竟至思念成疾。我与益孙感念她的一片痴情,决意成全,没经您同意,私下将翠喜赎身,希望贝子能纳为侧福晋。贝子若有不满,不要责备翠喜,怪我和益孙好了。”
载振喜出望外:“感激不尽,何敢责备!”
徐世昌笑道:“香岩,你可真不看事,还不赶快躲一边去,让贝子爷佳人携手入席?”
“对对对,快入席。”众人都附和。
这桌宴席,吃喝成了点缀,众人分别向载振敬酒贺喜后,徐世昌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不能不懂事,让新郎官和新娘子心里骂我们。香岩、益孙,咱们走,你们找个地方,好好请我吃一顿。”
第二天十点钟,段芝贵到王锡瑛府上接载振。一对新人依依难舍,身量比载振看上去还要高一点的杨翠喜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不顾众目睽睽,趴在载振肩上梨花带雨道:“贝子爷不会一回京就忘了贱妾吧?”
“怎么会,怎么会。”载振又指指段芝贵说,“过几天就是我阿玛的生日,那时候香岩一定会去祝寿,就顺便把你带去。我回京先向阿玛禀明。”
“王爷不会嫌弃我吧?如果那样,我就跳海河好了。”杨翠喜说罢又哭。
“决然不会。我阿玛最开通,何况是我纳侧福晋。我二弟年前还刚娶了八大胡同的‘红宝宝’,我阿玛都没辙。”
庆亲王奕劻生有六子,三、四、六子都早夭,只有载振和二子成年,老五一副病歪歪的身子,不知能否成人。所以他对儿子都很娇纵,以至于闹了不少笑话。
袁世凯也到车站送行,在贵宾室等专车添煤加温的时候,仿佛不经意道:“贝子,听菊人兄说,朝廷有意在东三省实行行省制,督抚人选全在贝子夹袋中。行省初设,无异开疆,巡抚人选最好对东三省有所了解。香岩与东三省颇有渊源,当年日俄战争,他在辽河两岸驰驱年余,侦探敌情,联络中日,对东北风俗人情,将来要稳定地方,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载振见段芝贵如此巴结,早就估计会有所求。不过,段芝贵目前是四品的道台,要升为从二品的巡抚,那是连跳两级,他略有些迟疑:“我试试。”
“贝子多费心,我这些属下的前程,我看得比我自己的还要紧。贝子也不必过于为难,先给他运作个署理巡抚过渡一年半载就容易水到渠成。”
“四哥放心,我会尽心的。”
“贝子在津门这些天,我瞎忙,没好好陪。过几天我就进京给王爷祝寿,那时候再请贝子赏杯酒。”这话的意思是,袁世凯和段芝贵还有厚礼。
“京中再见。”载振心领神会。
到了庆亲王生日前一天,段芝贵持袁世凯手条找到天津商会会长王竹林提走十万两银子,只说有项要紧支出,半年内他定会还上。王竹林既然能当上商会会长,当然也是手面很漂亮的人,笑道:“段大人何须解释,有袁宫保的手条,又有段大人的面子,我还怕您不还银子吗?您快忙正事去吧,哪天得空的时候,我请您。”
袁世凯与段芝贵带着十万两银票进京给奕劻祝寿,另外还有五百张貂皮和一件珍珠蟒袍。到了庆亲王府,袁世凯吩咐段芝贵拿貂皮和珍珠蟒袍去登记寿礼,十万两银票则交给在王府帮忙办寿的杨士琦。
庆亲王府内外车马络绎,翎顶辉煌,贺客盈庭。贝子载振代寿星款客,他看到袁世凯就小步跑过来,便道:“四哥,阿玛让您去他书房。”
“你忙去吧,我自己去就得。”
袁世凯话虽如此,载振还是安排一个小厮飞跑着去报告奕劻。到了“约斋”门外,奕劻已经在滴水檐下迎接。两人进了书房,奕劻叹道:“咱们费了那么多功夫,责任内阁还是没弄成,真是窝心。”
袁世凯劝慰道:“王爷,来日方长。宪政是大势,没人可以阻挡。”
“我是按咱们商定的方案复奏,当时子玖也是同意的,岂料他又单独上了一个折子。”瞿鸿禨上折子,并非自作主张,而是太后就责任内阁制专门征求他的意见,“他在折子中说,军机处‘立法精密,实为千古所无’。又说‘今中国官民程度俱有未及,议院未能遽立,地方未能自治,而先行立宪之官制,其势必多窒碍。’这是不仅反对内阁制,连宪政也反对。他这么一说,太后就改了主意。后来上谕中关于军机处的那套说辞,全是子玖的主意。”
袁世凯又问:“王爷,听说岑三至今还逗留在上海,以养病为由不肯到云贵去?”
岑春煊外号“官屠”,走到哪里都辣手治吏,往往一个折子,就参掉上百个贪墨庸劣官员。他以清官自居,与京中的清流互相标榜,尤其与瞿鸿禨的关系极密切。为了减少他的影响力,杨士琦出了个主意,以云南片马发生边案需派知兵大帅坐镇为由,把云贵总督调任闽浙,闽浙总督周馥则调任两广,而岑春煊则出任云贵。云贵远离京师,虽然都是总督,地位比两广低得实在太多。岑春煊知道这是奕劻和袁世凯有意要把他支开,因此以生病为由,逗留上海已经一个多月。
“他帘眷太深,实在不能操之过急。有一次我说应当发电催催岑老三赴任,太后说,‘他身子骨不好,等他在上海养好病让他赴任不迟。云贵也太远了点,要是召他进京实在不方便。’看来太后也不愿让他去云贵,将来还要调剂个近一点的地方,尽快把他打发走。”奕劻也有些为难。
“千万不能让他内调,他要与双目一唱一和,那王爷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