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霆是奉天法库县人,在堂兄资助下曾经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回到东北后进入军界,不几年就升到了军械厂厂长。他很有见识,人称小诸葛。张作霖欣赏他的才干,把他调到二十七师任参谋长,倚作亲信幕僚,几乎是言听计从。等他听张作霖说完会见袁世凯的经过,便道:“三哥,我看袁大总统有意大用呢。”
张作霖睁大眼睛问:“何以见得?”
“你只是一个师长,租不租地给日本人,这是地方官的职责,聘不聘日本人当警察顾问,与你这师长也没有关系,可是大总统却交代给你,不是要大用的意思吗?何况大总统已经明白告诉你,将来要为国家挑重担。三哥放心,我估计一年半载,必会高升。”
“妈拉个巴子,日本人这次欺人太甚,我看袁大总统也是真心难过,将来我老张怕是要和日本人好好周旋一番了。对了,昨晚你去见你的老同学,见上了吗?”
杨宇霆与段祺瑞的亲信、陆军部次长徐树铮是日本士官学校同学,两人关系很不错,他每次到北京,总要拜访徐树铮,打听京中局势。
“见到了。听徐铁珊的意思,现在段总长与袁大总统关系有些闹僵了。”
张作霖问:“怎么,北洋三杰不都是袁大总统的亲信吗,怎么还闹僵了?”
“袁大总统要夺段总长的兵权,在军中为袁大公子培植势力。去年办军官模范团,两人就闹得不痛快。今年谈二十一条,袁大总统以为他已经尽了全力,可是老段不买账,袁总统主和,他偏偏主战,很不给面子。而且,”杨宇霆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而且袁大总统有当皇帝的心思,试探了几次,老段都极力反对。”
张作霖打断杨宇霆的话道:“对,妈拉个巴子,我把这事忘了,我试探过大总统,他嘴上说不想当皇帝,但我看他的意思,是很想当。”
“去年下半年,要恢复帝制就闹得很厉害了,后来日本人提出二十一条,这事才缓了下来。与日本人的交涉一完成,这事又闹起来了。最起劲的是袁大公子,听说他以皇太子自居,身边聚集了一帮人,正在紧锣密鼓秘密准备。”
“他一个瘸子将来要当皇帝,那不成了笑话?”
“他未必有自知之明。而且大总统大约也有让他当储君的意思,不然何必为模范团的事与老段弄僵。先让袁大公子在军中树起势力,将来好继位呢。”
“袁大总统亲自逼退清朝的皇帝,他如今再当皇帝,这二皮脸怎么变?”
“怎么变?自然有办法。听说袁大公子正在找人制造民意舆论,将来国民支持更改国体,大总统就可以变为大皇帝。”
“你说,刚把皇帝拉下龙椅,这全国上下愿意再弄个皇帝出来?我看未必。”
“那咱不必操心,老袁要称帝,对三哥不是坏事。”
张作霖睁大眼睛又问:“怎么说?”
“他要当皇帝,就需要人拥戴,三哥坐镇奉天,他必定有求于三哥,那时候自然要有许诺给三哥。就像当初他要拥戴共和,需要三哥支持,三哥就当上了东北边防使。这次,三哥要是成了开国元勋,让你当奉天将军,那都是小的了。”
张作霖摸了摸下巴道:“妈拉个巴子,还真是那么回事。”
两人正在说得热闹,门房来报,袁世凯派内务部的人来拜访张师长。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连忙迎出去,原来是内务部礼宾司的司长带着两个手下,一人端着一个丝绒盒子,另一人抱着几个卷轴。司长接过丝绒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四块打簧表:“大总统说,张师长好像对这几块表感兴趣,大总统就赠给张师长了。”
张作霖双手接过道:“哎呀,大总统可真是太抬举我了,我就是谈话时多看了这几块表一眼,大总统就记在了心里。”
司长又把几个卷轴打开,都是古画:“这几幅古画都是朋友送大总统的,大总统说,送给张师长,装点装点签押房。”
张作霖哈哈一笑道:“我一个大老粗,是得装点装点门面,大总统真是想得周全。”
礼宾司司长一走,杨宇霆便道:“都说袁总统会笼络人,果然名不虚传。”又问张作霖,“三哥,袁大公子那里,还敷衍一下不?”
张作霖连忙摇手:“用不着,屁颠颠地去巴结一个瘸子,丢老子的脸。”
“太子”袁克定越来越忙了,为了方便联络,他在西山、汤山、颐和园都弄了住处。
他从德国回来就一心筹划恢复帝制,比袁世凯还要积极。他当上模范团的会办时,正是德国席卷欧洲战场之机,他深受鼓舞,编练模范团一概采取德制,军中步法也是效法德国御林军,参训的将领也大多挑选有留德经历的。模范团的文武官员,都模仿德皇威廉二世蓄起“牛角须”。他为自己设计的戎装为德国亲王陆军制服,雄冠佩剑,金带黄绶,肩扛三星。当他检阅模范团时,感觉自己手里已有千军万马,底气更足。
袁克定与心腹密议的帝制步骤,先是制造舆论,然后再对国体投票,“民意”通过后再进行实质操作。制造舆论,非请有影响的名流不可,袁克定最中意的是梁启超。不过,自从袁世凯解散内阁,设立政事堂后,梁启超就对袁氏父子开始疏远,虽然他接受了造币局局长的职务,但不久就多次提出辞呈。袁世凯祀天祭孔,他则在报刊上发文章,认为民国政府此举违背孔子本意,揭露近年来国内出现的孔教会十之八九别有用心。袁克定也派人试探过梁启超的意思,他对恢复帝制极为反对。但梁启超的作用实在太大,因此袁克定不死心,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邀请他到西山赴宴。
作陪的只有一个,就是杨度,当年是搞宪政出名,不过,他倾心的是君主立宪,袁世凯当上民主共和的大总统后,反而不好重用他,因此民国后杨度不甚得志,只当了研究宪法委员会会长、政治会议议员等闲职。以帝王师自居的他自然不甘寂寞,一嗅到袁克定在筹划帝制,就极力巴结。但袁克定认为论影响,杨度无法与梁启超比,所以一直未让他参与机密。这次宴请梁启超,算是第一次让他参与重要事项。
梁启超一到,袁克定、杨度两人亲自迎到门口。入座后,袁克定便道:“卓如先生,今天我是有事请教,因此没让不相干的人作陪,只有我和晳子。”
梁启超已经预感到袁克定会谈什么,摇摇手道:“大公子不必客气,实在谈不到请教。我是个不合时宜的人,难免让公子失望。”
“也没什么大事,咱们边喝边谈。”
正如梁启超所料,袁克定、杨度两人不断把话题往帝制上引。袁克定大谈共和以来的种种弊病,杨度则大谈日本君主立宪的成效,梁启超则不置一词。最后袁克定忍不住了,问:“卓如先生,近来外间纷纷议论,都说共和制度不合我国国情,先生有何高见?”
“共和是有不少问题,但将近年来的问题都归咎于共和则不客观;若以为恢复旧制就能使中国富强,则更无道理。若旧制能使我国民富国强,则早就实现了。近来社会风气败坏,坏于共和新法者,不过十之二三,坏于积重难返之旧空气者,则十之七八。民元以来的共和政治固然有许多地方令人失望,但不能就此认为共和制度不适用于中国,挽救之法,只能设法完善补救,若根本摧弃之,则万万不可。例如民宪议会制度,既为今世各国所共有,是共和国体不可或缺者,议会未善,改正其选举法可也,直接间接求政党之良可也,厘定其限可也。”
杨度插话道:“卓如曾经在日本十余年,对日本君主立宪体会更深。日本君主立宪成效卓然,中国似乎可以效法。”
“不然。中国若十余年前行君主立宪,则我必赞成;如今已走上民主共和之路,则不宜再行君主。世间有自君主而共和者,无由共和而再行君主者。若逆潮流而动,内政外交,恐怕会有诸多困难。”梁启超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话不投机,宴会匆匆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