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这时插话道:“没想到京师竟是如此气象,应该好好想办法,或者劳而有获,或者发足米粮,起码让人都可过冬。”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恭亲王心里更是不悦,心想你才进京,就批东评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见时候差不多了,恭亲王挥手上饭。
饭罢,恭亲王送走左宗棠,两位王爷也先后离去。宝鎏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叹道:“都说他狂,今天算是领教了。这还是在王爷府上,要在地方,不知有多么跋扈呢!”恭亲王摇了摇头又像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回了客厅……
左宗棠拜客的时候,李莲英已派人把章怡送到了贤良寺。按照慈禧的吩咐,还有一份不算薄的随嫁礼品。不过程序却十分简单,甚至不及百姓嫁女。百姓女儿出嫁尚有花轿仪式,而章怡只不过是被太监们送过来罢了。
当时左宗棠并不在贤良寺,太监们把人和东西交代下就离开了,章怡的命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改变了。当初进宫,一家人满怀期望,甚至封贵妃当皇后的梦也曾做过。而如今太后一句话,她就成了一位功臣的侍妾,嫁给一个足可做她爷爷的人。这一辈子的命运,此时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不过,她反过来想想,觉得也没必要那么丧气,其实像她这样的宫女,在宫中白了头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要说宫女了,就是那些曾无限风光的贵妃,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有的要靠做绣活托太监拿到外边卖了才能换点零花钱,哪有百姓家老太太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章怡在心里反复劝着自己。
左宗棠回到家中,摘下顶戴,习惯性地喊道:“金老大,把我的顶戴升起来。”大出他所料的是,没有金老大粗嗓门的“喳冶,身边却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老爷,奴婢侍候您更衣。”
他回过头才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笑盈盈地站在身边。他此时才想起来,今天太后赐给他一个大活人,于是,他便把顶戴递给章怡。刚坐下,章怡就已经把手炉捧了过来。他连忙接过道:“幺妹,你不要忙了,坐下来说会儿话。”
“幺妹”是湖南人对未成年小女孩的称呼,充满着关怀和慈爱。他称章怡“幺妹”,而且让她坐,这让她大感意外。
左宗棠这人虽然跋扈,但对女人却向来客气,比如对周夫人,两人数十年连一次架好像也没吵过。
“老爷,奴婢站惯了。”章怡轻声答道。
“这又不是在宫里。幺妹,我跟你说,虽然太后把你赐给我,我不得不承恩,可我心里明白,你都可以做我的孙女了,我不能把你这一辈子葬送了。”左宗棠说得很诚恳。
“老爷说的哪里话,太后把奴婢嫁给您,是奴婢的福分。奴婢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左宗棠抓住章怡话里的漏洞打趣道:“我自己死后有鬼,不要你做我的鬼。幺妹你放心,等过些年太后忘了这事,我就把你嫁出去。这些年呢,你就当是我家的丫头吧。”
这话够暖人心的,不过皇太后赐的侍妾,谁敢再转手嫁人,那可是大不敬!何况章怡心里也明白,太后把她安排过来,多少也有点监视的意思。她在宫中这两年,人锻炼得十分谨慎,也善于察言观色,自是明白太后的深意。
下午,帝师翁同龢来访。他是江苏常熟人,家世显赫。其父翁心存是咸丰、同治两朝宰相,同治帝师傅;长兄同书,道光二年进士,官至安徽巡抚;三哥同爵,官至湖北巡抚。如此家世,在汉族官僚中也算得上凤毛麟角。
他文才出众,颇有才气,二十六岁参加会试一举夺得状元。在慈禧第二次垂帘听政时,请旨训政的奏折和宣布载滟为帝的诏书都是他的手笔。因为他对慈禧的意图心领神会,又深谙朝章典故,奏折和诏旨都言简意赅,十分得体,所以深得慈禧赏识。如今他已人值毓庆宫,给当今皇上讲书,又在总理衙门行走,算得上慈眷正隆的新贵。
翁同龢此时已居清流领袖地位,因为他是南方人,所以被称为南清流牛首。他与大多数清流一样,对外向来持强硬立场,对左宗棠的西征也是极力支持。左宗棠立下赫赫战功,翁同龢的内心十分向往。他听左宗棠讲新疆,讲大清亿兆之人执鞭断流,挥汗成雨,泰西各国谁都不敢小瞧……这些话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他连连点头道:“大人人朝真是大快人心,可壮中枢之气,以后就不必事事向洋人低头了。”
到了晚上,章怡侍候左宗棠睡下后还不肯离去,左宗棠道:“幺妹,你回自己屋吧,让金老大来值宿。”
章怡走了出去,她也不知道哪位是金老大,只好轻声呼喊。金老大正在南屋里胡吹海侃,章怡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道:“大帅这是怎么了?太后都赐了人了,干吗还要我这大老爷们侍候?”
他嘴里虽然嘟囔着,但还是去了上房。章怡回到西厢自己的房里,心里说不上是喜还是悲,她辗转反侧了半夜,也不曾睡着。
次日,关于左宗棠差使的上谕就下来了,照例由小太监前去宣旨。李莲英把宣旨的小太监叫到面前交代道:“你这次去传旨可不要坏了规矩,像左大人这样大的恩典,哪个大臣曾有过?先是母后皇太后赐眼镜,接着是圣母皇太后赐侍妾,现在又有这么好的一份差使,要是换了别人,没有几万两银子根本拿不出手。虽说左大人为官清廉,可再清,万儿八千的银子就不信拿不出来。关键是看你这差怎么当,该提醒的你得提醒,像上回只拿个百十两银子,这不成了打发叫花子吗?传出去对他也不好,是不是?”
传旨的小太监有些为难道:“干爹,左大人这人不懂咱宫里的规矩,又油盐不进,奴才怕是办不好这差事。”
李莲英皱眉“嗯”了一声,见小太监不敢再吱声,便厉声道:“办不好差,你进宫干什么了?还不快去!”
小太监来到贤良寺,门口的护军伸手就拦道:“哎,你是怎么回事?没长眼睛吗?这是什么地儿,硬往里闯呢?”
小太监公事出宫,向来都是耀武扬威的,何况又是前来传旨,他扬了扬手里的圣旨道:“没长眼睛的是你,咱家是来传旨的,还不快叫你家大人接旨。
护军一听是来传旨的,便不敢怠慢。章怡立即侍候左宗棠穿戴整齐,并提醒他道:“老爷,传旨太监要打赏的。”
“知道了,前些天已经赏出去了一百多两。”
左宗棠到院中跪接,旨意早就知道,着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管理兵部事务并兼总理衙门大臣。特别的恩典是,朝廷顾念左宗棠年事已高,赐他紫禁城骑马,并不必常川入值。
所谓紫禁城骑马,其实并非真的骑马,而是为了照顾年老及功勋重臣,特准他们在紫禁城内乘轿。这种待遇不是轻易可得,不少老臣还是要徒步上朝,深受其苦。不必常川入值,就是不必天天到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坐班,有事的时候再派人找他。
小太监宣完旨后并没有走,左宗棠想起还要打赏,于是让人拿了一百两银子来。小太监惊讶地瞪大眼睛,左宗棠还以为赏得太多,小太监惊喜呢!所以他道:“一百两银子,你们可能并不当一回事,可是要搁在西北,那就是两个出生入死的勇丁一年的饷银,是两三家百姓一年的嚼裹儿。”
“大人,这可是在京里,这一百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您这是多大的恩典,又是赏眼镜,又是赏侍妾,又是赏紫禁城骑马,又得了这么好的差使。”见小太监如此不领情,左宗棠的骡子脾气又上来了,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应该给多少?”
“回大人的话,这银子并不是给奴才的,不过是经过奴才的手而已,宫里一大帮人还等着这银子呢!奴才回去是要上交的。”
左宗棠闻言厉声问道:“那你要交给谁?”
“大人,这奴才就不好说了,也不能说,反正是交给说话有分量的公公就是了。奴才传恩旨也不是一两回了,传给来京的封疆大吏还不曾有万两以下的。像您这样的恩典,要是换作别人,怎么着也得万两。”
“这么说一百两实在太少了,你且把这一百两还给我。”左宗棠收回一百两银子,勃然变色,“万两银子,做你的春秋大梦!我的薪俸多是济贫扶弱,花在公用上了,我一家一年的费用也不过几百两。你竟然不把一百两银子放在眼里,那就一两也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