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如果不信,可命令炮台开炮,到时大人数数炮响就知是否有弊。”左宗棠看了看表,便道:“就让大沽一、二号炮台于十五时四十五分发炮,每炮限发弹三颗。”
电报发毕,离发炮时间还有四五分钟,谁也不说话,等着东边炮响,屋里静得只有西洋钟的嘀嗒声。时针已经过了未时三刻,但是没有炮响,大家都狐疑地你看我我看你。电报学堂学生耳朵尖,说道:“大人您听,炮声。”大家仔细一听,果然炮声不断。数一数,果然是六响。
“今日得见电报巧妙,确实百闻不如一见,我认为应该大办快办。倘若京师到闽粤、西陲、盛京都有电报相通,一处有警,枢廷立知,调兵遣将,何其迅速!”左宗棠深以为然。
“大人远见。如今我国东有日本窥视台湾朝鲜,西有沙俄窥探新疆,南有法国虎视滇越。用兵之道贵在神速,泰西各国,水路有快轮船,陆路则有火轮车,同时又在大办电报,和则玉帛相亲,战则兵戎相见,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万里之外,如在户庭。近来日本、俄国都效法西洋大办电报,俄国海线可达上海,陆线可达恰克图。人有我无,电报实在是防务必需之物。”李鸿章拱了拱手道。
李鸿章口才极好,就连滔滔不绝的左宗棠今天也被他压过了风头,心中不得不有些佩服,对李鸿章在洋务上有此大举动,也是羡慕不已。最后他慨然答应李鸿章所托,回京就上折建议朝廷大办电报。
这年五月二十五日,左宗棠自天津启程回京,临行之时李鸿章亲自送至码头,并有洋水果两筐相送,另外派两艘兵船一前一后扈从。二十七日,左宗棠到达赵北口。随后弃舟登岸,转向涿州,他要再看一下永济桥的工程进展。
雨季马上就到来了,如果近期不能完成,这工程被水一冲,便前功尽弃了。今年天热得早,自天津溯河而上,虽是途径水路,但也觉燥热异常。等弃舟登岸,换乘轿子就更加炎热了。左宗棠体胖更是怕热,这一路上真是受罪不小,头晕目眩,呕吐数次。
到了永济桥工地,他一看工程大致完成,只剩一点收尾工程,非常高兴,身体也清爽了许多。他将李鸿章送的水果全赏给王德榜及各位营哨官,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洋水果,感到非常新奇。王德榜不解地问道:“大帅不是经常骂李中堂吗?怎么还要他的水果?”
左宗棠笑答:“水果照吃,李二照骂。”
好像是上天故意安排的一样,这天午后,天空突然浓云密布,大雨滂沱。百姓们都冒雨来到河边,看新修的工程怎么样。大水从上游滚滚而来,被岸堤束缚流人桥下,然后从涵洞倾泻而出,沿新疏浚的河道滚滚东去,再无漫溢之害。大家见了,都欢声雷动。
雨停后,左宗棠起程回京。临行前王德榜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才把话说了出来一这次兴修直隶水利,大家都知道是给大帅争脸面,所以异常卖力。工地受伤数十人,磨破肩膀挤伤手脚的更是不计其数。他希望能发点赏银,算是对大家有所交代。左宗棠回道:“这是自然,回京后我先要办的就是这事。两千人,一人五两,也不过万两银子。”
回京后,左宗棠身体依然不舒服。郎中看过后说是中暑了,让他好好休息。但依他的脾气,如何能休息得了。首先,他要写一个奏章,报告永济桥工程的情况。他说惯了大话,下笔不免铺张,报告了此次巡察所见,最后总结道:“直隶十余年为之无成且群疑为不治者,计自开工至今甫两月,十余年积患,一扫而空,官民相庆。”
官民相庆不假,但十余年积患一扫而空这话就有点夸张了,慈禧看到这个奏折时不禁笑了。左宗棠喜大言果真一点不假,但不管怎么说,他是肯干实事的,这么大年纪还亲自出去巡阅,也真不容易,也就只有他肯不避劳苦。所以她亲笔批道:“不到两月即有如此成效,实属难得。左宗棠不避劳苦,亲阅所部,督饬工程,尤为可贵。准左宗棠所奏,先急后缓、次第兴办永定河上下游工程。”
“先急后缓、次第兴办”并不是左宗棠的本意。他在奏折中说“上下并治,分道赴功,务求其速”,是希望朝廷谕令李鸿章督饬所部,与王德榜分段并进,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彻底解决水患问题,让永定河从此“永定”。
可让永定河“永定”谈何容易?左宗棠巡察河工的这段时间,慈禧也留意了一下永定河。这条河几乎每朝都治,康熙朝的时候下功夫最大,花了好些银子,可也不过安定了几十年。此后依然是经常泛滥,最近的一次是道光年间,河水竟然漫进了内城!
治是应当治,可如今国力怎比得上康乾盛世?不仅要赔俄国人的兵费,李鸿章还要大购军舰,眼下皇帝亲政、大婚转眼就到,自己还想修园子,哪拿得出那么多银子来治河?当然这也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康熙朝治河有于成龙可用,他是有名的治河高手,可现在直隶总督李鸿章的心思根本不在治河上,就是他有心治,也没有那么大本事,所以她批左宗棠的折子时就留下了活络话,“先急后缓、次第兴办”就是为了预留退路。
不过左宗棠并不如此看,他看到朱批中说“准左宗棠所奏冶,就认为慈禧同意了他的建议,至于后面的两句他并不去细究。所以他立即动笔给李鸿章写信,请他配合“上下并治,分道赴功”。不过李鸿章接到他的来信却不以为然,他对幕宾道:“左老三功名心太盛,非要拉上我去垫背,我不能上当。慈谕说得很清楚,先急后缓,次第兴办,他却要上下并治,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左宗棠这个折子也令恭亲王有些不痛快,他不高兴并非反对治河,而是因为左宗棠自行其是。恭亲王领军机处二十年来已形成惯例,军机们一般很少亲自上折,有所设想往往是示意督抚或部院大臣上奏,这样军机们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即使是有事所奏,也大都事先同他商量。幸亏这事没捅什么娄子,如果其他事左宗棠也这样自行其是,他这领班军机的权威何在?有一个李鸿藻已让他大感束手缚脚,若左宗棠照此行事,岂不更受掣肘?
可左宗棠全然不顾大家的感受,他准备挽起袖子大干一场,所以给李鸿章写完信后,他就去找宝鎏谈王德榜所部赏银之事。他认为以自己的面子,宝鎏总会想想办法。户部管着银子,一万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在陕甘那么穷的地方,说用万两银子,藩司转眼间也会给备好,何况堂堂户部!但他估计错了,宝鎏并不买他的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人开口,我当然尽心去办。但户部有则例,能否办得成,那要问过他们才好回个准话。”
“宝相管了几十年户部,能办不能办谁会比你更清楚?”左宗棠不知道这是宝鎏的搪塞之词。
宝鎏则笑道:“不然,户部业务繁多,总要办具体事情的人才说得清楚。”次日,左宗棠就得到宝鎏的回复,说这件事不太好办。可怎么不好办他并没有细说,而是拿来了户部的一个正式答复是没有旨意,二是没有支这笔银子的项目。
左宗棠本想通过私人关系,请户部想想办法,没想到宝鎏却公事公办,更没想到户部还正式答复,这样郑重其事的驳复比打他一巴掌还难受。他气不择言道:“不过是万两银子,不给就算了。”
众人听了都不吱声。
他觉得还不解气,又道:“一万两银子都没办法,我看是银子报得太少了。户部的那些花花肠子天下谁人不知?各省报销户部向来都要一笔回扣,还不都人了私人腰包?”
“左大人,话不能这样说,哪个省报销哪一笔户部要了回扣?你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宝鎏闻言大为恼火。
“哪个省报销你们不要银子?当年曾文正报销军费,户部经手人张口就要一成回扣,天下谁人不知?证据还用找吗?户部一个小小的司库做寿,竟然置办了二百余桌,而且全是上海菜,他哪来的银子?要抓贪官还不容易吗?只要看看他的家当,问问他的年俸多少,说不清的全投进天牢,我看一个也冤不了。”
宝鎏冷笑道:“要照大人的办法,天下怕是永无宁日。”
恭亲王这时也发话了:“你们都少说一句。季高这话也说得有点过了,户部有户部的规矩,你一没旨意二没项目,张口就要一万两银子,这让别人怎么办?你又何必东拉西扯,净说些没用的?”
这是左宗棠人京以来恭亲王对他说的最严厉的话,恭亲王向来包容,对左宗棠已是一忍再忍,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了。按左宗棠的说法,他这个王爷也该投进天牢。各部院大臣、各省督抚有几个没有私款存在银号的?又有几个没有大片的家产庄子?又有几个是靠俸禄?像左宗棠这样把养廉银都捐出来的也有,但是凤毛麟角,而且他这种为官做派,恭亲王并不以为然。你要做清官你做去好了,何必攀扯他人?
左宗棠的倔脾气也上来了,道:“当年我在肃州修城墙花了一万多两银子,向户部报销,户部却要我按两万两银子报,银子却只给我一万,我当时一气之下就自掏了腰包。不就是一万两银子吗?今天我就再拿养廉银来赏了娃子们,这总成了吧?”
“大人你忘了,京官是没有养廉银的,只有一点俸禄。你那点俸禄是经不住支的,而且户部正清理亏空,私人支银一概不准!”宝鎏说完便拂袖而去,诸军机也相继都走了。
到此时,左宗棠才发觉自己在京中真是孤立无援。他枯坐一会儿,回到贤良寺,气还没消,头晕、呕吐的毛病又犯了。郎中叮嘱道:“还是中暑的毛病,您年纪又大,需要好好静养。”
章怡劝左宗棠告假休息几天,病好了再说。
左宗棠赌气道:“告假!不受这些王八蛋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