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清楚。当年我率淮军来上海时,城北还是大片的坟场,而现在全成了洋式建筑;那时南京路还是条乡间土路,现在也成了上海最繁华之地。仗一打起来,上海商业必受影响。不过要说塌台,则有些言过其实了吧?台怎么塌?洋人的投资总不能立马撤走,建好的房子总不能搬到轮船上运回去吧?”李鸿章还是有些不解。
“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盛宣怀把茶水递给李鸿章,向前靠了靠,以示下面所说事涉机密,“自从上海建了租界,有了洋人产业,他们便把股票带了进来。旗昌、怡和不用说了,很早就发行了股票,因为收益稳定,华人多有附股。轮船招商局成立后,也效法洋人发行股票,开始虽然筹股艰难,却开了华商发行股票之风气,这些中堂最清楚不过了。最近几年,百姓购买华股也是趋之若鹜,股价也是一涨再涨。轮船招商局的股子,当初百两面值只卖五六十两,现在已到了二百四五十两!电报局的股一上市就供不应求,百两面值卖到二百两!开平煤矿、上海机器织布局、平泉铜矿也无一不高出原价,这无疑为我们筹资办洋务提供了巨大支持。可这既是喜,也是忧,如果上海动**,少不得纷纷抛售,到时股票肯定大跌,那些跟风买进、期望发财的人不知有多少要倾家**产!中堂说可不可虑?”
盛宣怀不愧商场能手,眼光独到深邃,李鸿章不禁连连点头。
“更可虑的是上海的银根。现在上海市面上流动的银子不下千万两,可实际的银子不过几百万两,余下的全是银行、钱庄开出的银票。本来银行、钱庄要根据自己的存银来开银票,可他们为了息银,大都虚开不少。比如,某家银号实际存银只有三十万两,他往外放最多应该只能二十多万两,可他开出的银票,可能已达到四十万两。”
“三十万两存银,开出四十万两银票,那岂不有十万两是虚的?”李鸿章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问题就在这。现在上海交易,很多时候并不用现银,比如属下卖出一批布,别人付属下一万两的银票,属下又买了一万两的纱,也不用现银,把这一万两银票给卖纱的就行了。没有一两现银,而两万两的买卖就做成了。”
“哦,也就是说,上海许多买卖是靠银票在支撑。”李鸿章一语道出金融的底细。
“正是如此,银票流转通行,说到底靠的是信用。换句话说,上海的买卖其实是靠信用在维持。假如有个风吹草动,许多人要拿银子急用,或者对银行、银号和钱庄不放心,都去兑,那银行和钱庄哪有那么多现银支付?‘哗啦’一声银号就会倒掉,在此存银的人家顷刻之间银子就打了水漂,那些银票在手里不过是张废纸。那时候,要倒的还不仅仅是一家钱庄银号,大家对银行信用没了信心,银行、钱庄就会一家一家接着倒掉,接下来就会连累商家。这样一家连着一家,就像推倒了骨牌,上海市面岂不说塌就塌了?就连我们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股票价格也会一落再落,想招股也难。”盛宣怀分析得深人浅出。
“听君一席话,我真是惊出一身汗。所以与法国千万不能打起来,一打起来,不要说军舰封锁海面,就是谣言一起,也足以在上海引起轩然大波。”李鸿章也是大感可怕。
“所以大人力主和议,绝对是保国护商的大计,一味嚷着开战,那才是误国害民之举!”盛宣怀也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惜,能理解到这层的人实在太少了。”李鸿章叹息道,“所以,我就是拼命也要维护和局,就算别人骂我卖国贼也在所不惜。”
“大人忠心可昭日月。”盛宣怀由衷地佩服。
“我们这样委曲求全,根本上还是我们太弱。杏荪,我心里有一个大计划,或者说一个大大的梦想,而且这个梦想正在逐步实现。我要建一支庞大的水师,从此再也不受洋人的扼制!去年马眉叔从法兰西回国了一马眉叔你知道吧?他小小年纪人了教会学校,光绪二年,我保荐他出洋到英法学习,上年学成回来,果然不负我望。如今他学贯中西,尤精洋文,更可贵的是一回来就有一个筹议海防的折子给我。他建议北洋水师至少要有四艘铁甲巨舰,然后再有碰快、蚊子船各十艘,鱼雷艇十艘,通讯、运输船各若干,有了这样一支水师,足以与洋人相抗衡。此外,我们还必须有自己的军港。因此我上奏朝廷,左大人出京不久,朝廷就批准了购买铁甲舰的计划,已在英国订购。至于军港,就定在旅顺,那里群山环抱,易守难攻,终年不冻。年前已悄悄开工,七八年即可完工,有巨大船坞可供舰船停泊、维修,还有最新式的炮台拱卫安全,同时还建有铁路、电报局等设施,等建完后,那里将是东方第一要塞。那时候洋人再想拿几艘军舰吓住我大清,简直是做梦!”此时,李鸿章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盛宣怀已许久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了。
不过,李鸿章转眼之间便从向往中回过神来道:“当然,这必须要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十年内不可与洋人失和。一旦战端再起,不但旅顺有被炮击的危险,购铁甲舰、建东方第一要塞就成了一句空话,所以我必须力保和局。杏荪你说说看,我一向主和,有没有一点私心?骂我卖国,有没有一点道理?”
“当然毫无道理。中堂乃高瞻远瞩,他们不过是坐井观天。属下无论何时都会帮中堂力保和局。主战之人无非两类,一类是京中清流和顽固派,他们闭目塞听、故步自封,整天嚷着‘天朝上邦、民气可用’的空话,人数虽不少,但不足一驳;另一类就是左大人这样知兵的大员,他赶走了阿古柏,被盲目的赞誉冲昏了头脑,自以为洋人并不可怕,其实阿古柏哪能与坚船巨炮的英法相比?对付左大人这样的人,属下以为不必与他直接对阵,剪除他的臂膀就是。如果胡雪岩倒了,左大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他还怎么打仗?”
“不错,胡雪岩这人真是理财的一把好手,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李鸿章也有些惋惜。
“现在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上海市面银根日紧,胡雪岩又与洋商闹意气,囤积了七八百万两银子的生丝。他就算有千万身家,如今有七八百万投了进去,他手中还能有多少银子?所以只要他的银号一遭挤兑,一夜之间就能让他手忙脚乱,那时他必然要抛生丝。属下探听过洋人的意思,洋人已决定要与胡雪岩斗一斗,到时候他们会一起拒收他的生丝,非逼他降到无可再降、蚀了巨本不可。那时胡雪岩尚难自保,左大人再要主战,那就只能靠嘴巴了。”
李鸿章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走这步棋。你要知道,胡雪岩号称财神,如果他出了问题,那会连累多少人家?上海市面不就有塌掉的危险了吗?我力主和议,原也是为了上海市面稳定,这样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有,不知多少大员在阜康存有私款,阜康一倒,先公后私,不知多少人的私款要打了水漂,而且必然要封账盘账,那时大家的底子都露了出来。杏荪你想,那时要招多少人的怨恨?”
“中堂所虑极是。不过,要做就要了无痕迹。”盛宣怀心有不甘。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行此下策,你要听我的话。”李鸿章盯着盛宣怀,郑重其事的时候,他总会炯炯有神地盯着人,既是交代更含警告。
“属下唯中堂之命是从,哪敢自作主张。不过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告中堂,胡雪岩要插手电报了。”
“什么?他也要插手电报?”
李鸿章对此十分敏感。此次江宁之行,他知道左宗棠有意插手海防,已颇感担忧,现在胡雪岩又要插手电报,那自是更加恐慌。想当年自己办江南制造总局,左宗棠却在福州办船政局,寸步不让,大争风头。现在左宗棠又要在海防、电报上争他的风头,真是冤家路窄。
“胡雪岩已得了左大人的允准,正向洋行购买机器、铜线,要架设沪宁电报线。听说他野心很大,将来要包揽整个沪汉线。”盛宣怀又有意挑拨。
“左大人的脾气向来是先办了再说,我估计他还没向总理衙门透风。趁此时候,我们应该想几条不能分办的理由,说动总理衙门干预。”
“理由不用专门去想,大清办电报已落在洋人之后,现在洋人的电报公司正想趁咱们的电报局立足未稳挤垮咱们。如果由一家来办,自然会千方百计与洋人周旋,可如果要由若干家分段来办,自然容易被洋人各个击破。现在电报局已经投进了七八十万两,如果被洋人挤垮,那就实在太可惜了!”盛宣怀像洋人一样一摊双手,表示假如出现这样的局面,他也是无可奈何。
李鸿章道:“你说得有理,我回头就给恭亲王写信,把这意思告诉他,左大人上折子后,请王爷想办法驳回。”
“这件事属下已想好了,不必中堂亲自出面,以珠弹雀,实在不值,由属下与胡某人斗去。属下在洋场上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他们已经答应帮忙,到时候让胡某知难而退,而且小小赔上一笔。”说到这里,盛宣怀神色决绝,亲自给李鸿章斟上茶,道,“属下现在还有一事,请中堂允准。”
“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洋人不是要求再办一条香港到上海的水线吗?要阻拦的话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属下的意思是,电报局应立即开始架设沪港陆线,只要陆线开通,加上原本已有一条水线,洋人见无利可求,也就不会再要求设水线了。而且现在南方局势日紧,法人在越南寻衅,实在急需架设沪港电报线。”
李鸿章连连点头:“这个办法好,既排挤了洋人,又有裨防务,你放手去做,朝廷那边我去说。不过这次架线大约需要多少银子?”
“属下算了一下,冶盛宣怀扳着手指,一项项算给李鸿章听,“共需六十多万两。属下有几个朋友已答应人股,有把握凑出五六万,请中堂先暂拨五六万官款,属下从香港和上海同时开始架线,到时候在上海发行股票,依当前势头,筹齐五六十万把握较大,官款转眼就可还上。”
“好,旅顺修船坞的工料钱有五六万,先把这笔银子拖一拖,让你拿来办电报。不过,说准了半年为期,到时你无论如何要还。”李鸿章当即做了决定。
“好,属下到时就是变卖家产,也不会让中堂为难。”盛宣怀没想到事情办得如此顺利,不禁喜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