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兰讪讪地闭了嘴。
行吧行吧,你有天命,你说了算。她领着这位天命所归的客人往后院走去,心里却在盘算,明日这位要是没被抽中,不知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转念一想,管他呢,先把今日的房钱收了才是正经。
“客官这边请。”邹兰不再多言,引着他上了二楼,推开一间新修的客房门,“客官你看,这房如何?窗明几净,被褥都是新换的。”
文人扫视一圈,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十二文钱递给邹兰:“这是一日的房钱。”
接过钱,邹兰脸上依旧笑着:“好嘞,客官好生歇息,晚饭时候再来叫。”
第二日,天边剛泛起鱼肚白,那文人便已梳洗停当,衣冠楚楚,带着昨日那份舍我其谁的气势,匆匆下楼,直奔官学而去。
邹兰倚在柜台后打哈欠,看着他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对旁边擦桌子的伙计说:“去,把楼上那间收拾干净,这位客人,估摸着是待不长了。”
伙计應声正要上楼,不到半个时辰,门口光影一晃,那文人竟去而复返。
只是来时的昂扬不见踪影,脸上像是挂了霜,灰扑扑的,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沮喪。
“店家,”他走到柜台前,声音干涩,像是刚跑了几里地,“再再住一日。”
邹兰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暗笑,嘴上却应得爽快:“好嘞,客官。”
第三日,几乎是昨日重现。
文人依旧是起个大早,满怀着今日必中的信念出门,又在日头升高后,垂头喪气地挪了回来。
这次他连话都懒得多说,直接将铜板拍在柜台上,闷着头就往楼上走。
邹兰耳朵尖,隐约听到楼梯上傳来低低的、带着悲愤的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王邹兰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第四日,第五日……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那位自诩天命的文人,成了客栈里一道固定的风景线:每日清晨意气风发地出门,午前或午后,失魂落魄地归来。
脸上的神情,也完成了从自信满满到悻悻然,再到如今近乎麻木的沮丧。
他不再提什么“天命”,也不再说“一日足矣”,只是每日沉默地續上一天的房钱,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里。
这期间,邹兰的客栈倒是没那么冷清了。
陆陆續续又住进来四五位客人,清一色操外地口音,穿着儒衫,也都是冲着“圣人解惑”来的。
他们拿剧本和第一位几乎一模一样:满怀希望去排队,灰心丧气回客栈。
人一多,境遇又相似,这几位文人晚上便凑到了一起。
大堂的角落里,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唉声叹气。
“唉,今日又没抽中!我那问题,关乎《春秋》大义,圣人若见,必有回响!”
“兄台算好的,今日排队时,听闻有人送进去的竹简上问的是:我家母鸡什么时候下蛋?”那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简直斯文扫地,浪费名额!”
“这一问,圣人如何作答的?”
“圣人曰:下蛋的时候下蛋。”
众人“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诚如是,圣人不答这些鸡毛蒜皮小事,只答经义,前几日有人问《荀卿子》,圣人答语,简直妙绝!”
“即使知道圣人不答琐碎之事,那些凑热闹的百姓,还是一个个挤着去问,说是博个什么彩头。”
“就该增设门槛,十文一簽,那些好事百姓自然就散了。”
“要我说,都怪那抽签的童子!闭着眼睛瞎抓!几百片竹简堆在那儿,凭什么就抽不中我等真正有学问困惑之人?”
越说越激动,同病相怜之下,竟也生出了几分难友的情谊。
客栈的生意,居然因此稳定了不少。
邹兰看着这几位成了长住客的文人,每天准时续房钱,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天傍晚,眼瞅着几位一次无功而返,聚在大堂角落里互相慰藉时,邹兰眼珠一转,亲自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满脸堆笑地走了过去:“几位先生,又在切磋学问?喝口热茶,润润嗓子。”
邹兰将茶壶稳稳放在桌上,壶嘴冒着热气,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诸位先生这般执着,每日风雨无阻地去官学排队,这份向学之心着实令人钦佩。只是这抽签之事,终究看个运气,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遂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