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慌忙低头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张梁站在原地,感觉一阵眩晕。他扶住城墙,粗糙的石面硌得手掌生疼。这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些。是的,他必须清醒。如果连他都动搖,广宗城就真的完了。
夜幕降临后,张梁独自在營帐中擦拭佩剑。烛光下,剑刃映出他疲惫的面容。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何事惊扰?”他皱眉问道。
亲兵慌张地跑进来:“禀将军,城南生乱!有刁民胆敢诋毁黄天……”
张梁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緩緩将剑插入鞘中。当他走出營帐时,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人公将军”又回来了——挺直的背脊,坚定的步伐,不容置疑的威严。
城南的空地上,几十个百姓围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正激动地挥舞手臂:“我亲眼看见汉军营地炊烟不断!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而我们在这里等死!什么黄天?都是骗人的把戏!”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哭泣,有人愤怒地附和。
张梁的出现让喧闹声瞬间静止。那个中年男子看见他,脸色刷地变白,但很快又挺起胸膛:“敢问张将军,为什么大贤良師的符水不灵了?为什么黄天不庇佑我等?”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张梁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怀疑,有恐惧,有愤怒,还有……希望。是的,即使到了现在,仍有人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还能创造奇迹。
“黄天……”张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他清了清嗓子,“黄天的考验是严峻的。但只要我等足够心诚……”
“心诚?”中年男子冷笑,“我发妻诚心诚意地喝了符水,结果呢?昨天就死了!还有我儿子,现在也……”他的声音哽咽了,最后竟嚎啕大哭。
张梁握紧了拳头。他应该下令处决这个煽动者,以儆效尤。这是维持军心稳定的必要手段。
但当他看着男子通紅的双眼,却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面对贪官污吏夺走父亲性命时的样子。
"把他关起来。"最终,张梁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其他人,都散了。明日会分发新的符水。"
张梁将半卷《太平要术》浸入药汤,看着朱砂符咒在黄柏汁里晕成血泪。
又有三十八染疫病的百姓喝了符水抽搐身亡,他必须让经卷"显灵"——用□□制造信徒呕血后突然痊愈的假象。
铜镜里倒映着他颤抖的手,恍惚间镜面泛起涟漪,浮现出七年前钜鹿乡学的清晨。
彼时麻衣草履的张角正握着芦苇杆,在沙地上教流民孩童写"黄天"二字。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举手:"先生,黄天里真有吃不完的黍米饼吗?"
记忆中的兄长放下芦苇杆,蹲下身平视着小丫头的眼睛:"不只是黍米饼,还有不用交租的田地,不用服徭役的日子。"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沾着泥巴的小手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圆:"那我要画一个大大的黄天,把阿爹阿娘都装进去!"
"啪嗒"一声,铜镜前的张梁手一抖,药勺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却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烛光下扭曲变形,仿佛那个画着圆圈的小丫头正仰头望着他:"将军,黄天什么时候来呀?"
张梁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镜中只剩下自己狰狞的面容。
他咬紧牙关,将研磨好的□□粉末倒入药汤。褐色的液体翻滚着,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就像那些死在医帐里的百姓最后吐出的秽物。
"这是为了大业,这是为了大业。"他喃喃自语,将浸泡过的经卷取出,朱砂符咒已经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必须让百姓相信黄天还在。"
可当他展开经卷,那些扭曲的符咒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恍惚间,他看见三十八个孩童的魂魄从符咒中飘出,排着队向他伸出手:"将军,带我们去黄天好不好?"
张梁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药架。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各色药粉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
他跪在地上,疯狂地将散落的经卷拢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点信仰。
可镜中的自己分明在笑,那笑容狰狞可怖,像极了当年被他斩首的贪官。
张梁掀开医帐的草帘,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
他皱紧眉头。
帐內昏暗的烛光下,满地横卧的百姓,皮肤溃烂流脓,呻吟声此起彼伏。
角落里,一个妇人正用木勺往昏迷的幼童嘴里灌符水。孩子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
张梁的心脏猛地抽紧。
突然,孩子剧烈抽搐起来,暗红的血沫从口鼻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妇人的衣襟。
“停手!”
张梁厉声喝道。他冲过去,一把夺过木勺,狠狠摔在地上。陶片四溅,符水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