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乔面上不动声色,一一接见各坞堡派来的管事,言语温和,许诺只要他们安分守己,绝不相压。
她本来也不打算动,她心里清楚,中原之地,耳目众多,不比偏远的凉州。拔除宁陵邬已是极限,再动其他坞堡,便是公然与整个士族地主阶层为敌,她也就成了众矢之的。她没兴趣当出头椽子。
她不喜欢張扬,她喜欢隐藏实力,她喜欢扮猪吃老虎。
功曹阎忠在旁建议:“主公,如今钱粮充裕,可招兵买马,以壮实力。”
謝乔摇了摇头:“兵是要练,但这些钱粮,我另有他用。”
回到暂住的院落,劉備看着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心中五味杂陈。今日所见坞堡献上的钱粮,车队长龙般不见首尾,与城中百姓的困苦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两个月,他巡视城内城外,见仍然百姓乞怜讨饭,路有饿死者。
“唉,”他輕叹一声,“如此多的钱粮,若能分与百姓,该救活多少人命。”
張飞在一旁擦拭着他的丈八蛇矛,闻言哼了一声:“大哥,俺看那謝乔,把东西全搬进仓廪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分明是想私吞!”
“翼德,休得胡言!”劉備皱眉。
一旁默然侍立的关羽抚着长髯,丹凤眼微阖:“兄长心怀黎民,然天下与兄长同志者,少矣。”
“俺可没胡说!”張飞嗓门大了起来,“入库封存,哪里有半分要分给百姓的样子?再说,俺可听说了,她能当上这梁国相,是走了朝中阉宦的路子!这种人,能是什么好官?定然是打算将这些钱粮送去讨好阉人!”
“此等行径,确与卢植公之风骨,相去甚远。”关羽道。
劉備心中一沉,“即便如此,謝府君行事或有不周,却好过其他酷吏太多。谢府君不以愚兄卑鄙,留为长史,奉养照常,待我有知遇之恩,你们不必再言。我等身为属下,不应背后非议。我既身为长史,明日自当去向府君进言,劝她以苍生为念。”
張飞还想争什么,被关羽一个眼神止住,只得悻悻作罢。
第二日清晨,劉備怀揣着反复斟酌一夜的谏言,准备去相府分说利害。他甚至想好了數种说辞,既要劝诫谢乔,又不能讓她觉得自己不知进退,心生嫌隙。张飞也跟了出来,嘴里还嘟囔着。
刚走到相府街口,远远便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排起了长龙,喧闹声中夹杂着感激的啜泣。几口大锅架在府门外,熱气腾腾,浓稠的米粥香气彌漫开来。穿着郡兵服饰的军士正在维持秩序,将一勺勺粥分发到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碗中。
“谢府君真是活菩萨啊!”
“这下有救了,能活下去了……”
百姓们接过粥碗,感激涕零,不少人直接跪地叩首。
刘备准备好的满腹经纶,瞬间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施粥的景象,又看了看身旁。
张飞瞪圆了环眼,嘴巴微张,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般,刚刚还振振有词的指控,此刻哑然无声。
谢乔并未出现在施粥现场。敲山震虎,安抚民心,这两步棋走完,她的目光已投向了下一个目标。她整理好衣冠,吩咐备车:“去梁王宫。”
王宫偏殿,刘彌着常服,眉宇间帶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甚至还有几分久居人下的谨慎。
这可以理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在他的梁国,他的属地,才亡一狼,又来一虎,且是这虎是吃掉的这狼。
去年夜宴上的芥蒂,从未真正解开,即便疫病起时曾一起共度时艰,即便刘彌知道谢乔爱民,与徐济截然不同。但他极其清楚,谢乔的狼子野心,绝不比徐济小。
所以去年,当刘彌听闻谢乔率部驰援冀州,并立下战功之时,还曾短暂地欣喜过。因为谢乔以中尉之职得此功劳,必然往上升迁,一旦升迁就意味着她不会留在梁国,他也就能松一口气了。
却不曾料想,升倒确实升了,结果是从梁国中尉,升到了梁国相。
刘弥差点气得吐血。
“谢相君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见教?”刘弥的声音平淡,帶着公式化的客气,但敛去了敌意。
谢乔不绕弯子,直接开口:“大王,可知晓昔日梁园盛景?”
“梁园……”
这话讓刘弥的眼神瞬间恍惚了一下,他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座曾引得无數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天下名园。那是先祖梁孝王刘武留下的荣耀,亦是他心中隐秘的痛。
“孤如何不记得?《太史公书》有载,昔者,‘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园中‘宫观相连,奇果异树,瑰禽怪兽,靡不毕集’,司马相如
、枚乘、邹阳之流皆曾游于此,留下多少佳话。”
他喟然长叹,“可惜,那都是过去了。”
谢乔接口道,“然梁园之风流,大王岂非不想重现乎?”
这话精准地击中了刘弥的心窝。
怎么可能不想?他做梦都想恢复祖上的荣光!
但现实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