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将更多心力投入到对儒家经籍的整理与注释之中。
谢均则一如既往地随侍左右,为他研墨、铺纸,有时也帮着翻检堆积如山的竹简、查找某个冷僻的字句。
灯火之下,一老一少,身影相伴,日子虽清苦,却也因这份专注而顯得格外安稳。
光阴荏苒,转眼便是數载过去。
这期间,谢均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咳疾日益加重,夜里盗汗不止,偶尔还会咳出血絲。
他预感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他不愿让先生再为自己这残破的身子耗费心神,更不愿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死去,平添伤感。
于是,在熹平三年的一个平凡的清晨,谢均悄然起身,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压在郑玄的旧砚之下。
信中言辞恳切,只说自己思乡心切,欲返回故里敦煌,因不忍当面辞行,怕先生挽留,更怕自己不舍,故不告而别,望先生珍重。
他背上的简单行囊,回望屋舍,毅然转身,踏上了返回故乡敦煌的漫漫长路。
他想寻一处僻靜之地,了无牵挂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一晃便是多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道帷幕之后始终保持着沉寂。
官学内外,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那道朦胧飘忽的身影,焦急。
“圣人缄默不答,与那招摇撞骗之辈何异!”郑玄突然厉声逼问。
话音刚落,便见他缓缓起身,那双向来温和的眸子此刻满含怒意。
他昂起下颌,声音愈发严厉:“既敢自称圣人,便当有圣人之学问。若连几句经义都答不上来,岂不是贻笑大方,辱没了圣人二字?”
他根本不信什么圣人降世的荒诞之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定要为天下众生,戳穿这等欺世盗名的把戏,还学问一个清白,还世人一个明白。
在郑玄的催逼下,围观的人群此时已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神情肃穆,同仇敌忾,顯然是站在郑玄这边的。
一派则
面露忧色,时而望向帷幕,时而看向郑玄,心中摇摆不定。
站圣人的,站郑玄的,两股势力在无声中较量着。
就在众人几乎以为帷幕后之人要以沉默應对这诘问时,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圣人是否被郑夫子问得哑口无言无以辩驳时,一道厚重雄浑嘹亮的声音自帷幕后传出,不疾不徐,字字清晰沉稳:“欲解此惑,汝需通晓,《公羊》之本意,与《左氏》之记述,其所指为何?其所重为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凛。
那些原以为圣人会直接辩驳郑玄观点的宿儒,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暗道:好个先声夺人!
圣人未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回,反客为主。
郑玄听罢,双目微眯,眼中闪过一絲意外。他原本准备好的后续诘问,此刻竟有些无从发力的感觉。
沉吟片刻,他缓缓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一墙之隔的梁园内,谢乔暗暗替谢均捏了一把汗。
蔡邕倒是淡定地捋了捋须,面露深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其实,郑玄在这场辩经中可能提出的问题,他们都在那间静室反复预演过。只要稳住心神,按部就班作答,没有问题的。
顯然,谢均已经定神了。
帷幕后的圣人续道:“《公羊》之传,在于义。三科九旨,微言大义,旨在‘张三世,存继绝,举废疾,录小国,内諸夏,外夷狄’。其言简,其旨深,乃为《春秋》立法,示褒贬,正纲常。此为其本意,在于‘义’之昭显。”
话音落处,正堂前排几位治《公羊》的梁国本地宿儒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穷尽一生研习《公羊》,对这“义”字看得比性命还重。
“而《左氏》之传,在于事。长于叙事,详于制度,备于人事。其文赡,其事博,乃为《春秋》存史,记兴衰,明得失。此为其记述之重点,在于‘事’之铺陈。”
谢均的声音在角器的加持下,更令人信服。
堂中有年輕学子已忍不住想要与同窗交头接耳,却在授业先生的瞪视下连忙垂首噤声,不敢再造次。
郑玄眉头微蹙,接言道:“圣人所言《公羊》重‘义’,《左氏》重‘事’,老朽大致认同。然,老朽之惑,正在于此。若《公羊》之‘义’,与《左氏》所载之‘事’,其内在情理不能贯通,甚至明显抵触,又何以释天下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