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当初我与长戈认识的地方!”潮生被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到皇宫后花园中,说,“那年他常常在树丛里偷看我,只有我能看见他。”
乌英纵对身边卫兵视而不见,说:“我以为他会驾着五彩祥云过来,将你接走。”
“那么做的话,”潮生笑道,“我只会大哭大闹,喊个不停罢?当初他与我先相识,成为了朋友,每天陪我玩,足有半年,才问我‘你愿意跟我上昆仑山吗’。”
乌英纵看了眼宫殿内涌出的、十分紧张的夏帝亲兵。潮生回到故土,充满了喜悦,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只不进宫去。
“若你说‘我不愿意’呢?”乌英纵问。
“那就不知道了。”潮生也注意到许多人在等他,还有数名文臣,是该去见父亲了,六岁那年离开西夏后,便再也没有父亲的消息。但不知道为什么,潮生心中又隐隐涌起了少许不安,他下意识地拖延着与父亲见面的时刻。
“你若不想见,”乌英纵说,“咱们这就走罢。”
亲兵们不通汉语,俱不知二人对答之意。潮生鼓起勇气,说:“不,我要去,我想他了。”
说着,潮生走进皇宫,幽深的宫廷后廊与自己离开那年几乎没有改变,夜间点起了灯,永安殿的深处传来几声猛烈的、低沉的咳嗽声。
小时候他常常听见父亲在深夜里咳嗽,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回忆,此刻重重往事涌来,令他身不由己,快步沿着回廊跑去。
李乾顺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一侧站着三名大臣,俱是当初陪伴李潮生出生的老臣——皇子阔别红尘,前去修仙十余载,归来必须先验明正身。
大臣们纷纷起身,李乾顺正要说话时,与潮生打了个照面,两人刹那沉默不语,潮生的嘴唇不住发抖,李乾顺则支撑着书案站起。足有数息后,潮生方颤声道:“爹。”
“潮生?”李乾顺也喃喃道,“潮生!”
潮生声音发抖,叫出了十余年未曾启齿的称呼,这称呼十分陌生,但当它被唤出时,六岁前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并朝着他重重叠叠涌来。
他当即大哭起来,冲上前去,扑在了父亲的怀中。没有任何认亲的举动,一切验证纯属多余,李乾顺与亲儿子一个照面,便明白到这种联系,绝非时间能斩断。
李乾顺刚过不惑之年,满脸虬髯,高大勇武,奈何是年九月,长子李仁爱之死予以他极为重大的打击,又为夏国存亡,不得不与金结盟,心力交瘁,两鬓已有风霜之色,外加多年旧疾,拥潮生入怀之际,他竟近乎断气般地猛咳起来。
“爹!”潮生红着双眼,泪水满面。李乾顺亦哭过几声,又不住猛咳,到得后来竟是惊天动地地干呕,咳出一口血来。
潮生忙让他坐直,为他顺背,书房内大臣们忙宣大夫,李乾顺却连番摆手,示意不要再有外人,少顷那几名文官亦退出书房。
“你回来了,”李乾顺老泪纵横,拉着潮生的手,“在外头吃苦了不曾?”
“没有,”潮生答道,“我过得很好,我还去了许多地方游历呢。”
李乾顺点了点头,当初皮长戈在西夏显露神迹,貔貅降世,带走潮生,并道破天机,保李乾顺在位时,夏国再无刀兵之祸患。从那天后,他打消了再见潮生的念想。不料十余年后,儿子又回来了,父子二人相顾唏嘘,竟一时无话。
“你哥哥去世了。”李乾顺又道。
“孩儿在路上,已知道了。”潮生如是说。
李乾顺又颤巍巍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吾儿?”
“父皇多虑了,”潮生带着眼泪,复又笑了起来,“你还能活很久呢。”
李乾顺说:“我自觉时日不多了……”
潮生:“别胡说八道。”
李乾顺宽慰地笑了起来,说:“好,好,既这么说,爹就信你。这位又是谁?”
潮生回过神,忙介绍道:“乌英纵乌大哥。”
乌英纵点了点头,观察李乾顺,见其印堂发黑,虽声音依旧洪亮,气息中却隐有风洞之声,想必肺有顽疾,又值隆冬之际,身体正在发热,若治不好,确实随时可能发生不可挽回之事。
潮生的医理较乌英纵更为精湛,想必他也早已发现,乌英纵便不多说。
果然,潮生以手按上他的脉门,注入真气,李乾顺的脸色便稍好了些。
“你不会死的。”潮生温和地说。
李乾顺说:“皇后的娘家被灭了国,你哥哥求我出兵救辽,为父一个命令,就是数十万人的性命,我办不到,你知道你哥哥最后朝我说了什么吗?”
潮生知道父亲定对长兄之死耿耿于怀,毕竟数月前他遭遇了这一重大打击,连身体状况亦急转直下。
“爹,都过去了。”潮生说,继而又翻找出药来,为父亲治病。
李乾顺又叹了口气,说:“你自小便性情仁善,温柔随和,当初答应那位仙人,让你去修行,现在想来,倒是对的。潮生,你这次回家,会留下吗?”
“不,”潮生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来,在这儿靠着,慢慢的就好了。”
乌英纵取了个靠枕,让李乾顺倚在书房榻上。李乾顺舒了口长气,不知潮生给他吃了什么药,按理说这是决计不能接受的,一国之君,岂可胡乱吃药?但不知为何,他就这样接受了儿子的安排。
“我很快就得走了。”潮生说,“爹,你要打大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