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四月,大羌,凉州。祁连山下,护城河外,绿茵如毯,白帐如云。西域、北燕、南越,和大羌本地的货商,聚集此处,在市易司税务监的管理下,买卖货品。嵬名氏家族的第一位女王,嵬名烁登基后,下诏于凉州,复建河西最大的互市,且不限于春秋二季,而是仿照南边的邻居大越国,设立市易司,常年管理往来商贸。市易司的提举官,乃跟着越人公主来和亲的马远志。这位羌人口中的“葡萄将军”,二月头上,在东宫像天降煞神似的,带着同袍们干掉了太子府兵后,立刻与一队精锐麻魁军,奔至凉州。彼时,与泾原军和麻魁君一道扮作越人商队的裴迎春,正突袭李家在凉州的宗族老巢,把话事人李炜,以及一同谋划太子登基后如何利益分帐的郭瀚长子郭齐,实施斩首行动。李家世居河西,根基至今不弱。无奈沙州与凉州之间隔着叶木安势力壮大的甘州,河西一带地形狭长如走廊,有叶木安堵住要道,沙州的李氏府兵援应不及。包围凉州的越人边军与嵬名烁麻魁军,都是百战精锐,凉州的在地官员和小部落,一听太子、李炜等人已死,老羌王禅位,自然立刻知道怎么正确战队,立即向嵬名烁大表忠心。女王登基,新定封号,论功行赏。闵太后成为圣母王太后,刘颐升作太后。赵茜薇当然不再是太子妃,她先是得了燕国夫人的封号,后经冯啸通过闵太后向嵬名烁建言,被加封作“统万侯”。女王划出旧时匈奴的统万城,给赵茜薇作食邑,反正那片地,本也有一大半,是赵茜薇带过来的嫁妆地。如此,刘颐与赵茜薇,在大羌都有了议事权。越、燕两国对她们不好好伺候羌国男人,而是帮着羌国女人夺王位,不但没有问罪,反而遣使来贺。约束平头百姓的夫纲与嫡庶那套玩意儿,到了权力顶层,都算不得什么约束。勘为实例的,除了赵茜薇,还有宰相罗秉常。罗相爷以身入局、迷惑叛贼有功,他的私生子女,从此也得见天日。马远志得了掐着河西商路命脉的市易司提举一职、前往凉州上任后,葡萄园由苏小小管着,罗相爷的私生女阿玄去给苏小小做助手,也算是个肥差。相爷的私生子,则跟着枢密院野利术的族侄到了凉州,成为辅佐这位新任凉州刺史的通判。至于河西腹地的军权,是不可能这样快就让越人染指的,越人都尉霍廷风,虽得重赏与神威将军的荣衔,仍留在金庆城。得到凉州兵权的,乃嵬名烁的亲信梁翠儿。梁翠儿做了凉州威军军司统帅,与西边的叶木安部落,成为镇守前汉长城故址一带的左右翼,防止北漠的乌蒙人南下入侵居延塞,也与东边黑山军司的穆宁秋遥相呼应。这日,女王嵬名烁视察完武威军司,又在马远志的陪同下,来到互市,赏赐了各国商贾,才回到王驾驻跸的大护国寺,召见带着越人工匠,来此修“羌越和合碑”的冯啸。冯啸进屋后,嵬名烁命随从端上一碟褐色粉块状的点心。“你的主意不错,”嵬名烁对冯啸道,“本王巡视武威军时,让梁翠儿撤了酒席,分给底下的兵娃子们,都尉以上的,和我一道吃了顿沙蓬子。”沙蓬子,是凉州附近荒漠上蒺藜植物的种子,穷苦百姓吃不起细面和稻谷,便在每年秋天时,去打沙蓬子,磨成粉,加水蒸熟后,颇能果腹。嵬名烁的威望,来自多年能征善战积攒的军功。她需要在全新的开场里,用粗粝的食物,敲打敲打自己的嫡系下属们,不可从此懈怠,丢了吃苦和打硬仗的能力。冯啸初遇逃命中的叶木安时,就见过他和亲信们的行囊里有这种沙蓬子,得知乃远征或被围时粮草耗尽时的救命野食,此番便建议嵬名烁,中军帐里宴请时,用沙蓬子,替代大碗酒肉。既警示了诸将,还赢得了军心。“你们越人,肠子的弯弯绕真多,”嵬名烁意味深长地对冯啸说道,“而且惯会揣测人心。”冯啸略垂眸,看着嵬名烁绣着金线火焰纹的纯白王袍:“能揣测人心,是因为臣自己的良心,长得全乎。况且,大王此举,是为了让军力更盛,疆土永固,便是做做戏,也是明君该做的戏。诸将们从大王这里得的赏赐,也并没有少呐。”嵬名烁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样,再是会耍手腕、设陷阱,但自己清楚怎么回事,就像你晓得,自己的厨艺究竟如何。来……”嵬名烁示意随从,端上一盆沙葱胡椒烩鹿肉丁,淋在沙蓬子粉皮上头,拌匀。“阿啸,陪我再吃一顿。今日来回跑了百多里,把一个月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累得够呛,这点儿粉渣子,哪里吃得饱。现下不必做戏,君臣享用几口肉,犯不了天条吧?”冯啸莞尔,坐下来,捧起碗,大大方方地狼吞虎咽。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嵬名烁舔了一口唇边的鹿肉汁,闲闲道:“等穆宁秋从黑山回来,本王也会给他封个侯,届时给你们赏座宅子。”冯啸放下碗筷,起身谢恩。“又不是朝堂上,不必拘礼,”嵬名烁笑道,“我倒想问句不见外的,那时候这宅子,写穆府,还是冯府呢?”“王上,臣与他在红花渠的柴扉小院,叫‘禾水园’。一处家宅,不必只能跟着一个人姓。甚至,可以不必有姓。”“你倒是洒脱,”嵬名烁忽然放下筷子,竟不掩饰怅然,“不像我,此刻虽与你共进晚膳的松泛,还像当初在你们越国赶路时一样,但披上这件王袍,便难免要舍弃许多。”“王上,可能裴迎春,不想舍弃。”嵬名烁面色一讪,似怒实嗔道:“你,你怎么说得这样直咕隆咚的!”冯啸目光坦诚:“此事并非国事军事,何须弯弯绕?裴迎春带兵回萧关时,我送他百里,他什么心思都与我讲了。还要作诗给大王,我说你别来这些虚的,我只问你,你舍得从泾州知州往上走的那条前程大道吗?”“他怎么说?”嵬名烁口吻热切。“他说,郭瀚被砍了头,金庆城的太学,好像缺一个学正。”嵬名烁笑得露出了牙缝里的肉丝。“这小破官,只要别酸溜溜地要作诗,说的话都特别中听。”冯啸莞尔:“王上说得对,裴大人,就像这盆沙葱鹿肉酱,沙蓬子要真的滋味好,离不得它。”:()烹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