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商贾欢聚凉州互市的时候,大羌国都金庆城外的草原上,赶着牲口来夏牧场的牧民们,也多了起来。他们偶尔会看到已经退位的嵬名孝,带着卫士经过羊群。牧民们从冬牧场启程之际,便已听说,仁慈的老羌王,将王位传给了自己勇武又聪慧的女儿,现在的大羌,是由一位女王来执掌。但淳朴憨厚的牧民,仍将嵬名孝视作高高在上的权威。当权威现身时,蚁民们就像以往一样,赶紧跪下来,把鞭子折叠放在膝盖前的草地上,然后双手合十,仰望嵬名孝的座骑,虔诚地唱颂:“我们大白高国无比尊贵的王上啊,愿神明保佑您永远安康!”每到这种时候,嵬名孝阴沉的脸上,就会乌云略散。“赏!”嵬名孝爽快地吩咐侍卫。得了赏赐的牧民,自然越发用力地磕头谢恩。眼前情景,令嵬名孝再次忆及往事。和闵太后在冷泉宫相依为命时,扮演了养母和启蒙者角色的闵太后,曾给嵬名孝讲过不少前朝的故事。大汤朝的玄武门之变后,老皇帝也被迫让位,成了太上皇,被赶到东宫居住。他时常徘徊于城楼之上,路过的大臣或者禁军中,若有向他叩拜的,他便会立即命人赏赐。“多么可怜的太上皇啊,即使他依然服用,但他从拿着鞭子赶羊的人,变成了圈起来的羊。”闵太后当年的感慨,在嵬名孝耳边响起。乌云又重回他的脸上。他一夹马腹,往贺兰山下的王陵驰去。如利剑穿风一样的高速,才能稍稍安抚他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让他不至于在卫兵们面前失态。然而,前方很快出现数量更多的人马。一面用羌文和汉文写着“神威”二字的牙边旗下,霍廷风高喊道:“请太上王回灵霄宫歇息。”灵霄宫是一座建在王陵附近的避暑行宫,离闵太后所居的大报恩寺禅院,只有一里路。嵬名烁登基,自然要住到摄智门内的正牌王宫。刘颐与赵茜薇,毫无心理障碍地住进太子嵬名亮的东宫。城外的灵霄宫,则成了嵬名孝的居所。嵬名烁拨给太后调遣的麻魁兵,加上刘颐亲信霍廷风所领的越人亲兵,轮流在灵霄宫和王陵之间的草原上巡逻。退位的国王,要享受牧民们的膜拜,随便。但若要纵马往更远的地方去,没门。形同软禁。必要的软禁。嵬名孝狠狠地盯着前方马上的霍廷风。这个南蛮子,如今穿的,甚至是他们大羌的冷锻法做出来的铠甲。“太上王,我们回去吧,”跟在嵬名孝身后的曹德敬,大声劝道,“今天是故太后的生辰,故太后等着您陪她说说话呢。”嵬名孝咬了咬牙,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勒缰放慢马速,调转方向,往身后的灵霄宫驶去。行了一段,路过一座寺院。亡妻还活着时,每每跟着嵬名孝来城外打猎,都会顺道给这寺院赏些香火钱。嵬名孝叹口气,下了马,往寺院走。进了山门,接报的主持尚未赶出来迎接,香炉前的一位锦衣妇人,却已提着裙子来到嵬名孝面前,躬身行礼:“参见王上!”“穆夫人?”嵬名孝看清对方的面孔,目露惊讶道,“你,你怎么变……”穆宁秋的母亲杨氏,摸了摸鬓角,苦笑道:“妾是不是一下子老得,王上都认不出了?”“唔,去岁红花渠的喜宴上,你还是一头黑发……”嵬名孝说到“喜宴”二字,蓦地滞住。彼时与越人公主大婚的宴会上,他哪里想到,大半年后,自己便落得如此局面。杨氏意识到嵬名孝的心绪,见周遭冷清,干脆往语气里添了更多怨恨:“这些白发,就是去岁秋天后的月余里,因为憋屈,一下子长满了的。都拜冯氏所赐!”嵬名孝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动。恰此时,寺中主持赶到。感念旧恩的佛门中人,殷切地禀报,为太上王备了素馔茶点。嵬名孝目下哪还有什么与臣子家女眷间的忌讳,况且杨氏已是年近五旬的妇人。他遂对杨氏和颜悦色道:“穆夫人,一同听师父讲讲经,吃些茶点叙话吧。”禅房落座后,嵬名孝向主持简单问了几句香火钱够不够之类,便让主持领着曹德敬去看看要修缮的屋宇。禅房清净后,嵬名孝佯作体恤之色:“穆夫人,汉人有句话,叫作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但如今看来,咱们做父母的,在孩子们眼里,一无是处。”杨氏遇着了同病相怜的,继续诉苦道:“那冯氏,简直就是大风刮来的女妖一般。无媒无聘的,就与宁秋在红花渠这么住着。王上,妾从前也是越国人,莫说钱州那般上等地方了,便是我们边鄙之地的穆家寨里,也没有这样儿的。”嵬名孝劝慰道:“但儿子终究还是你的,宁秋教冯氏迷住不假,可他心里,对你仍有孝顺。本王记得,腊月里给群臣赐口脂,曹德敬说,宁秋还特地拿着口脂去御造房换了,说母亲不喜牛髓味道,问有没有蜂蜡的。”杨氏嘴角紧抿,须臾取出帕子,拭拭眼角,叹气道:“所以啊,我这做娘的,对外人再恨,又哪里会真的和亲儿子置气。想到他远行在黑山,每隔十日就来烧香,求菩萨保佑他顺遂。”嵬名孝故作沉吟片刻,开口道:“穆夫人,黑山军司一切都要重建,宁秋恐怕得入了秋才回来。要不,本王派几个随从,送你去那边看看他?”杨氏眼睛一亮,颇有些破涕为笑道:“真的?这,妾叩谢大王悯恤妾的思儿之情。”嵬名孝随和地笑笑:“本王明日便去与圣母王太后说说此事,去黑山的路,曹德敬最熟,他又与宁秋素来交好。”“王太后会允准吗?”杨氏小心地问。嵬名孝不介意流露自嘲之意:“本王又不去,老老实实地呆在此处,王太后怎会不允?”:()烹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