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水拽着手巾细细擦他的手指,垂眸道:“说罢。”
缓缓吸入一口气后,程筝开口:“上次我不该拒绝你,后来细细想过,我可以当你安插在周五爷身旁的奸细,如果合作仍旧继续进行下去,二少爷能够不能够联系上青帮的人,将警察署里关着的那几位给救出来?”
“我不明白你在意着什么?如今你已然安然无恙坐在这里,旁人如何与你有何干系?”方秋水微笑着望向她,手指静静敲打在桌面上。
一去一来间,菜已悉数上齐,程筝视线下落。
“如若不是我有意揭发了鹤少爷,他们兴许不会那样容易被发现,我心中有愧。再者说,牢里那些人就没有需要赡养的父母么?”
程筝将匙子执在掌中,不禁咬一下牙齿,埋头含入一匙子南瓜羹,“你要知道,有的人一辈子连自己的父母也未曾见过。有可以相见的父亲母亲,本身便是天大的幸事。”
譬如她自己。
方秋水静声,程筝讲话时,他便以晦涩难懂的视线扫过她的鼻尖。不知此时此刻他究竟想起了什么,那张总是虚有其表的脸上,难得叫人瞧出一丝孩童般的茫然。
不过也只是昙花一瞬,顷刻间便如同乍散的云翳,散去了。
他将瓷盘拖至自己手边,道:“利益往来罢了,你应我我便应你。”
不知是否是因着印度人自己酿的酒过于上劲,这一顿饭吃完,方秋水脑子发起疼来,他坐回汽车里,手肘屈着顶在车窗边沿,以指关节揉搓太阳穴,眉心紧皱着。
既然事情谈妥,程筝便不愿意再上他的车,担心一齐回周公馆又会被周五爷捉个现行。
有了上回周怀鹤的前车之鉴,她不会再冒这个风险同谁一道回去了。程筝想要叫个黄包车将自己拉回去,然而路边那辆木炭汽车久久未动,方秋水抬手掀开纱帘,声口很是冷硬:“上我的车。”
程筝不知他今日怎地这样古怪,先是拉她去看莫名其妙的戏,然后又来这印度餐厅用了餐,一切仿佛罩上一层诡异的罗曼蒂克调子。
黑夜里,车灯晃亮她的双眼,程筝单点一点眼睫毛,撇开嘴巴道:“你不是顶怕被说成与我偷了情么?还是分开走为好。”
方秋水自岿然不动,移目向她。
“上我的车。”一模一样的话讲了两遍。
“我正有些醉,恐怕一回去便记不得答应过你什么了。”
好一句威胁。程筝心中冷呵,有许多意见窝在心头,想了又想又没个说头,于是便认命地拉开车门钻进去。
方秋水仿佛并不察觉她的不耐,待她上了车后便自顾自叫那汽车夫开去周公馆,紧接着在那里支着脑袋,好似酒精迷醉了他,叫他并没有那样清醒。
不多久,汽车正轰隆隆颠簸行驶,有如一条黑色长虫贯穿在衖堂中,方秋水不知何时注意到她胸前佩戴的翡翠坠子,饶有兴致地搭起腔来:“那翡翠是周怀鹤赠给你的?”
程筝单只向那翡翠看去一眼,默默收进领子里了,方秋水便支起下颌发出冷笑:“他可真是活该,信了你这种人的话,被你骗那么惨。他对你那么好,你又为什么想要他死呢?”
程筝仍旧沉默着,将视线投往车窗外,头略略侧着,在透明玻璃上映出一点模糊轮廓。
她想起最后周怀鹤反咬她一口,说明他也并没有很信任她。
现在这个阶段,谈什么真心都为时尚早,一个真里要包含无数个假。
况且,她那时想叫周怀鹤死是有原因的,直到如今,也还没有不叫他死的法子。
她保持沉默,可车窗上的面容又映出一些失神,方秋水酒意上头,看着她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孔,莫名开始觉出几分不痛快。
他伸手去捉她的头发,玩玩具一般从发尾向上绕去,程筝的头发全无熨烫的痕迹,顺滑柔和,一点点勒住方秋水的食指,直至他的指尖断血变为花蕊般嫩白的颜色。
头皮被扯动,程筝不悦地回身望他,道道昏黄的路灯斜在后座二人身上,方秋水微眯住双眸,在人少的时候便不消装温吞和善的脾性了,半点好脾气都瞧不着,冷冷地向她道:“你是完全蛇蝎心肠的女人,谁爱你你怕是就要害谁了。”
视线下落,从她微张的唇缝中望进去,是半截雪白的牙齿。
方秋水陡然间想起很多,想起她伶牙俐齿回他的嘴;想起她抬着清泠泠的眼睛站在他父亲面前被人讨论嫁娶的事;想起昨日午后,她柔和地躺在那张躺椅上看文章,像他童年幻想过无数次的梦。
些许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好像一直期待遇见这样一个女人。
盯着那截牙齿,方秋水不明就里,只觉得有一些奇怪的话想要讲出来。
“你的牙上也像淬了毒。”
程筝狠瞪他一眼,仿佛当他是一位精神病人,猛地低头咬向他绕她头发的手背,留下一串很深的牙印。
她真觉着他脑子不大灵光似的,咬完以后向另一侧靠去,冷冷地道:“那二少爷好好试试,究竟会不会中毒。”
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方秋水定眼瞧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简直乐不可支了。
他在那里笑,程筝浑身鸡皮疙瘩,认为他真的不大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