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怎么乱转?这边哪里有路啊!”一人啧声。
有那么一瞬间,周怀鹤恨恨想,自己都是鬼了,咬死三个活人真算什么事么?可稍微一闭眼之后,念及程筝,还是清醒过来。他单手够住围墙,用尽力气爬上去,围墙上撒着碎玻璃和电网,周怀鹤掌心被刮破豁口,他紧紧皱眉,若是能出汗,此刻怕是已然汗如雨下。
艰难跨过围墙,角落聚拢环卫工人清扫的落叶,他倒在一地枯黄柔软的落叶中,紧紧环抱着香炉,翻身而起。
拖着残废的小腿、趁天还没完全亮起的时候,回家。
程筝反复发热,气管仿佛缩细许多,呼吸不畅,额上的毛巾已经不凉,朦胧间听得咔哒一声,来人的鞋底几乎是在地上拖拽,发出粗粝的、沙沙的动静,一直拖进房间里。
眼皮太重,胸腔上仿佛压着一块硕大的巨石,耳边声音靡靡,只感觉头上毛巾被人轻轻取走,再覆上来时,已经重新浸过冷水,散去一些头脑的热雾。
她张着嘴呼吸,体感有谁靠近,冰凉的舌尖混着温水继续抵来一颗药,程筝囫囵吞下,那人脱力跌倒在床侧,背脊靠着她的床。
燃香中间有浅浅的牙印,一线火光点燃它。
窗帘翻动,迎面是青云湖的风,阵阵、袅袅,炉子上的烟雾散了,太阳从阳台围墙上沿的那一线升起。
天光照亮人面,难得的秋日晴空,柔软如雾的黑发被扬起,飘上程筝手背的皮肤,细腻微凉,宛若人的手指轻抚而过。
唇上尚残余一丝水意,程筝嗅见一点香火气息,眼皮微动,慢慢捏住他一缕头发,几不可闻地抿唇含进那一点水意,意识却愈来愈沉,整个灵魂仿佛将要沉下去。
周怀鹤一腿屈起一腿伸直,仰靠在她床边,手脚烧出片片黑痂,无意识痉挛着。他摊手,微微侧头将脑袋压在程筝手边,脸颊触碰到一点温热,于是静静地,闭上疲累的眼睛。
烟雾阵阵,涌进鼻腔——这次是最后一根香了。
周怀鹤伏在她手边,青云湖上的风加重他的疼痛,周怀鹤只是感知着她的温度,慢慢地想起,被带下青潭山那天。
那天下午,玉玲先于程筝来找过他。
被程筝救出是晚上的事了,午时他还被神龛压着、被青花瓷坛子囚禁着,只听见有人的脚步声缓缓踏来。
玉玲席地坐在软垫上,旁边是摆成环形阵法的桃木剑,她坐在一侧自己与自己下棋,忽而说:“有关以前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吧?如果你忘了,那只能证明你完全不值得她费那个心思救你,真不如死干净点。”
无人回应,玉玲也不恼,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与程筝今晚会带你离开,我来是想预先叮嘱你,不要说多余的话。这局棋你我都不可干涉,我们只能看着她——”
她执黑子,略一思考后落子。
“杀掉你,或者救活你。”
“恨你。”落下白子,“爱你。”
周怀鹤不响。
“回香炉里装的是人的指骨。”玉玲望向窗外,“我师父告诉我,”
一根手指将棋子推出——
“亡灵的手,托着活人走。”
沙沙沙——一阵清风,树叶顿时如铃铛般乍响连连。
程筝惊醒。
鼻腔内燃香气味逐渐散去,交换而来的是消毒水的涩重气息。
这里是法租界天主教医院,她曾和周怀鹤一起在太平间里取走了赵钱孙李四人的指骨。
入目是满眼的白。
程筝看着天花板——她又回到一百年前。